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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不错,弗里思。”
“看来要举行一次证人传讯是不是,太太?”
“是的。不过你知道,那只是走个过场。”
“那当然,太太。不知道要不要我们中的任何人去提供证词?”
“不会吧。”
“要是我能效劳,我一定全力以赴。这点德温特先生知道。”
“是的,弗里思。我敢肯定,他了解你。”
“我跟下房里的人说,不要七嘴八舌乱议论。不过,要管住这些人,可不容易,特别是那些丫头。当然,罗伯特我可以对付。这个消息对于丹弗斯太太恐怕是个沉重的打击。”
“是的,弗里思,这在我意料之中。”
“午饭以后,她头也不回地直奔自己的房间,再也没下楼来。刚才,艾丽斯给她端去一杯茶,还送上报纸。她说丹弗斯太太看上去像是病得不轻。”
“说真的,那倒还是让她留在自己房里好,”我说。“倘若她病了,那就用不着再叫她起身去料理各种家务。也许艾丽斯会把我的意思告诉她吧?菜谱的安排完全可以由我自己负责,我是说我直接去同厨子商量着办。”
“好的,太太。不过我不认为她真有什么病,太太。主要是德温特夫人的船被发现,她受了刺激。她对德温特夫人真是忠心耿耿。”
“不错,”我说。“这我知道。”
弗里思说完走出房间去。我乘迈克西姆还没下楼,飞快朝报纸扫了一眼。头版上有通版一大栏文字,还登了迈克西姆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很难看,又模糊不清,大概至少是十五年前拍的。看见这样一张照片赫然登在头版,真叫人难受。版面的底部还有短短一行文字写到我本人,说我是迈克西姆的第二个妻子,接着又提到出事前不久他刚在曼陀丽举行了化装舞会。这些事经报纸的黑体铅字一张扬,听上去多少不近人情,又多么残酷。报上说吕蓓卡才貌双全,认识她的人无不喜欢她,可是在一年前淹死了。不料,迈克西姆到了第二年春天马上续弦,而且直接把新娘子带回曼陀丽来(报上就是这么说的),还为她举行了大型化装舞会。翌日早晨,他前妻的尸体被发现,就在她那艘帆船的船舱里,帆船沉没在海湾的海底。
整个报道当然全是事实,某几处稍有失真,那也是为了给数以百计的读者一些刺激,这些读者花了钱订阅报纸,都想读到有价值的内容。报道把迈克西姆写得心术不正,简直是耽于淫乐的搞女人的老手:带着“年轻的新娘”——报道的原话——回了曼陀丽,举行舞会,听上去好像我们想在世人面前炫耀自己。
我把报纸塞在一只椅垫底下,免得迈克西姆看到。可是我没法把晨报也藏起来。我们订阅的伦敦报纸也登载了这事,上方是一张曼陀丽的照片,底下是文字报道。曼陀丽成了新闻;迈克西姆也不例外。报上把他称为迈克斯·德温特,这名字听上去多么油滑而有失尊严。化装舞会的次日发现了吕蓓卡的尸体,各报对此都大肆渲染,就好像两者是某种人为的安排。那两份报纸都用上了“有讽刺意味”这个字眼。不错,事实确实有讽刺意味,因此报上才大登特登。早饭时,我看到迈克西姆读着一份又一份的报纸,最后连那份当地报纸也没漏过,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赶快把手伸过去。“见他们的鬼去,”他低声咒骂。“见他们的鬼,见他们的鬼去吧!”
我想这些记者如果打听到事情的真相,还不知会写出怎么样的报道。那时候将不再是一栏,而是五栏、六栏。在伦敦还会出特刊,贴上街头;报童在大街上,在地下铁道车站外,叫卖特大新闻。由六个字母组成的那个骇人的词,①用黑色的油墨印得奇大无比,赫然出现在特刊的中央。
①指“谋杀”(murder)一词。
早饭后,弗兰克来访。他脸色苍白,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一夜没睡。“我对电话局说过了,请他们把所有打到曼陀雨来的电话接到我办事处去,”他对迈克西姆说。“不管电话是谁打来的。要是记者打电话来探听消息,由我出面对付好了。任何其他人也一概由我来应付。我不希望你们俩被人吵得没法安生。已经接到好几个本地人打来的电话。我一律以同样的话答复: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对于诸亲好友的慰问不胜感激,并请各位能够谅解,这几天他们不能接听电话。莱西夫人在八点半钟光景打来电话,说是准备立刻来看望你们。”
“喔,我的老天……”迈克西姆开始叫苦。
“别急,我替你们挡了驾。我坦率地对她说,我不认为她大驾光临能对事情有任何助益;我还说除了德温特夫人,你谁也不愿见。她问传讯何时举行,我说日期尚未决定。不过如果她在报上看到消息,我们可没法不让她到场。”
“那些该死的记者,”迈克西姆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弗兰克说。“我们大家都巴不得把这些家伙的脖子扭下来,可是这些人的出发点你也得理解。这是他们的生计。当记者的,总得为自己的报纸干事。要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编辑会砸了他们的饭碗;同样,要是编辑搞不出一张销路很广的报纸,老板就会砸他的饭碗;而如果报纸没有销路,老板就得赔钱。你不必接受采访,向记者发表谈话,迈克西姆。这事我会代你出面的。你得集中精力搞出一份证词,以备传讯时用。”
“我明白自己该说些什么,”迈克西姆说。
“这你当然明白。可是别忘了,这次由霍里奇这老家伙当验尸官。这人很有点缠人的工夫,老爱在一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上钻牛角尖,以此来让陪审团看看他做事可不含糊。可别让这家伙惹得你上火。”
“我干吗要上火?又没有任何值得上火的理由。”
“是没有上火的理由。可是我以前参加过这种由验尸官主持的传讯。在这种场合,很容易把一个人弄得情绪紧张,烦躁易怒。你可别去把这家伙惹怒了。”
“弗兰克说得对,”我说。“我明白他的用意。传讯越是顺利,早早结束,对大家说来就越是好受一些。然后,一俟这件可怕的事情过去,我们大家都会把它忘个一干二净,别人也会忘怀的,是不是,弗兰克?”
“是的,那当然,”弗兰克说。
我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不过在心里却进一步肯定,他了解事情的底细。他自始至终是知情者,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又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我在曼陀丽度过的第一天,他同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这对夫妻一起来吃中饭。那次,比阿特丽斯对于迈克西姆的健康状况说了几句很不得体的蠢话。我记得弗兰克曾如何不动声色地扭转了话题,又如何在一旦出现困难时毫不引人注目地帮助迈克西姆摆脱窘境。无怪乎弗兰克会那么反常,老是不愿提起吕蓓卡,而每当我们刚要谈得投机,他总是马上变得十分拘谨刻板,以古怪的庄重神态没话找话地拉扯。这一切我现在全明白了。弗兰克知道底细,但是迈克西姆对此还蒙在鼓里,而弗兰克又并不希望迈克西姆知道他了解事情的底细,我们三人就这样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不肯撤除彼此之间微妙的屏障。
我们不再受电话打扰之苦:电话一律转接到庄园办事处。这么一来,乘下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星期二的到来。
我没见丹弗斯太太露面,菜单还是照样送来让我过目,我没再要求改动菜谱。我向克拉丽斯这小丫头打听她的情况。丫头说丹弗斯太太与平时一样照管着家务,只是同谁都不讲话,三顿饭全端到她那套房间的起居室里,独个儿关了门进餐。
克拉丽斯圆睁着双眼,显然相当好奇,可她从不向我打听。我自然也不会跟她议论这件事。毫无疑问,这几天在厨下,在庄园,在门房,在各个田庄,人们都是非此不谈的;想来,克里斯全城也是这样。我们一直呆在曼陀丽宅子里,要不就在宅子附近的花园里走一走。我们甚至没进过树林散步。这一阵热汛天气还没过去,老是那么闷,空气沉雷阵阵。在密布的阴云背后酝酿着大雨,可雨就是下不下来。我能感到雨云在空中酝酿、积聚;我能闻到空气中的雨星儿。传讯业已决定于星期二下午两点钟举行。
那天,我们在十二点三刻的时候吃午饭。弗兰克来了。感谢老天爷,比阿特丽斯打电话来说她不能分身,罗杰这孩子发了麻疹回家来,所以全家人都在防疫隔离中。我禁不住要感激那场麻疹,不然让比阿特丽斯住在宅子里,坐在他身边,真心诚意,热情而关切地问长问短,一刻也不让他安静,我看迈克西姆一定受不了。比阿特丽斯老是提问题。
午饭吃得匆匆,大家都心神不定,谁也没多说话。那种叫人不得安生的疼痛又一次向我袭来,我一点儿东西不想吃,硬是没法下咽。那顿摆摆样子的午饭好不容易吃完,这才让人松了口气。我听见迈克西姆走到屋外车道上,把车发动起来,引擎的吼声反而使我多少安下心来;这吼声意味着我们非出发不可,好歹有事情可做了,而不必再在曼陀丽呆坐。弗兰克开着他自己的车跟在我们后面。迈克西姆驾车,我一路始终把一只手搁在他膝上。他看上去很镇静,一点没有心神不定的样子。
这滋味就好比送谁去医院开刀,不知道手术的结果会怎么样,是不是能够成功。我的双手冰凉,心跳短促而剧烈,不同于平时。与此同时,心窝里那阵隐约的痛楚也一直缠着我。传讯在兰国举行,那是克里斯再过去六英里的一个集市中心。我们只好把车停放在集市边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菲力普斯医师的车已停在那儿,还有朱利安上校和其他一些人的车。我看见一个行人好奇地打量迈克西姆一眼,接着就意味深长地碰碰自己伙伴的手臂。
“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吧,”我说。“不想同你一起进去了。”
“我是劝你别来,”迈克西姆说。“打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出场。其实让你留在曼陀丽更好。”
“不,”我说。“不,我等在这儿汽车上,没有问题。”
弗兰克走过来,透过车窗往里望。“德温特夫人不一起进去?”他问。
“是的,”迈克西姆说。“她情愿在车里等着。”
“依我看,她是对的,”弗兰克说。“根本用不着她出场。我们一会儿工夫就出来。
“行,”我说。
“我给您留个座,”弗兰克说。“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好让您有个地方。”
他们两人走了,撇下我一个坐在汽车里。这天恰好是提早打烊的日子,店铺关着门,显出一种萧条的样子。四周行人不多。兰因离海岸远,毕竟不是什么旅游中心。我坐在车里,看着那些寂寞的店铺出神。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不知道里面的人都在干什么——验尸官、弗兰克、迈克西姆、朱利安上校。我钻出汽车,开始在集市广场来来回回踱步。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前站定,往里望望,接着又开始闲逛。我看见一个警察疑惑地望着我,于是就折进一条小街避开他。
不知怎么一来,我竟下意识地走进那正在举行传讯的大楼。由于对传讯的确切时间未曾大事张扬,倒没有大群等着看热闹的闲人,而这正是我原来害怕的。屋子内外冷冷清清。我走上台阶,在门厅站定。
不知从哪儿钻出个警察。“您想干什么?”他问。
“不,”我说。“不想干什么。”
“您不能在这儿逗留,”他说。
“对不住,”我说着就往通向大街的台阶走去。
“请问,太太,”他说,“您不是德温特夫人吗?”
“是的,”我说。
“那自然又当别论了,”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请到这儿等候吧。您要不要在大厅里找个座位?”
“谢谢,”我说。
他领我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这儿放着一张办公桌,就像警察所的接待室。我双手揣在怀里,坐着于等了五分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这滋味比在屋外汽车里坐着等待更为糟糕。于是我就站起身,走到过道里。那名警察还站在老地方。
“还要多久?”我问。
“要是您想知道,我可以进去问一间,”他说。
他沿着过道走去,消失在尽头,可马上又走回来报信:“我看要不了多久的。德温特先生刚刚提供了证词,在这之前,塞尔海军上校、潜水员和菲力普斯先后作了证。还有一个证人没发言,就是克里斯的船舶建筑师泰勃先生。”
“这么说,快完啦?”我说。
“我看快完了,太太,”他说。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您愿意听取最后一部分的证词吧。一进门有一个空座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