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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赞成。这里所说泛神论似的道理,虽然我也不甚懂得,但常常看见一句什么“彼即是你”的要言,觉得这所谓奥义书,仿佛也颇有趣,曾经用心查过几章,想拿去口译,请太炎先生笔述,却终于迁延不曾实现得,这实在是很可惜的事。大概我那时候很是懒惰,住在伍舍里与鲁迅两个人,白天逼在一间六席的房子里,气闷得很,不想做工作,因此与鲁迅起过冲突,他老催促我译书,我却只是沉默的消极对付,有一天他忽然愤激起来,挥起他的老拳,在我头上打上几下,便由许季茀赶来劝开了。他在《野草》中说曾许小兄弟的风筝,那却是没有的事;这里所说乃是事实,完全没有经过诗化。但这假如是为了不译吠檀多的关系,那么我的确是完全该打的;因为后来我一直在懊悔,我不该是那么样的拖延的。
太炎先生,一方面自己又想来学梵文,我也早听见说,但一时找不到人教。日本佛教徒中常有通梵文的,太炎先生不喜欢他们;有人来求写字,辄录《孟子》里逢蒙学射于羿这一节给他。苏曼殊也学过梵文,太炎先生给他写梵文典序,不知为什么又不要他教。东京有些印度学生,但没有佛教徒,梵文也未必懂。因此这件事也就搁了好久。有一天,忽然得到太炎先生的一封信,这大约也是未生带来的,信面系用篆文所写的。本文云:
“豫哉,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祉,麟顿首。十四。”其时为民国前三年己酉(一九○九)春夏之间,却记不得是哪一月了了。到了十六那一天上午,我走到“智度寺”去一看,教师也即到来了;学生就只有太炎先生和我两个人。教师开始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来,再教发音,我们都一个个照样描下来,一面念着,可是字形难记,音也难学,字数又多,简直弄不清楚。到十二点钟,停止讲授了,教师另在纸上写了一行梵字,用英语说明道:“我替他拼名字。”对太炎先生看看,随念道:“披遏耳羌。”太炎先生和我都听了茫然。教师再说明道:“他的名字,披遏耳羌。”我这才省悟,便辩解道:“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披遏耳羌(P.L.Chang)。”可是教师似乎听惯了英文的那拼法,总以为那是对的,说不清楚,只能就此了事。这梵文班大约我只去过两次,因为觉得太难,恐不能学成,所以就此中止了。
太炎先生学梵文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本来只有这一点,是我所亲自参加的;但是在别的地方,还可以得到少许文献的旁证。杨仁山的《等不等观杂录》卷八中有《代余同伯答日本末底书》二通,第一通附有来书,案末底梵语,义曰慧,后太炎先生学佛学的别号,其致宋平子书亦曾署是名,故此书即是先生的手笔,其文云:
“顷有印度婆罗门师,欲至中土传吠檀多哲学,其人多苏蕤奢婆弱,以中土未传吠檀多派,而摩柯衍那之书,彼土亦半被回教摧残,故恳恳以交输知识为念。某等详婆罗门正宗之教,本为大乘先声,中间或相攻伐;近则佛教与婆罗门教渐已合为一家,得此扶掖,圣教当为一振;又令大乘经论得返彼方,诚万世之幸也。先生有意护持,望以善来之音相接,并为洒扫精庐,作东道主,幸甚幸甚。末底近已请得一梵文师,名密尸逻。印度人非人人皆知梵文,在此者三十余人,独密尸逻一人知之;以其近留日本,且以大义相许,故每月只索四十银圆;若由印度聘请来此者,则岁须二三千金矣。末底初约十人往习,顷究不果,月支薪四十圆,非一人所能任,贵处年少沙门甚众,亦必有白衣喜学者,如能告仁山居士设法资遣数人到此学习,相与支持此局,则幸甚。”此书未署年月;但看来似学梵文时所写,计时当在己酉的夏天。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华与禅宗,而净土真言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宜其与杨仁山言格格不相入。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杨仁山答夏穗卿书,便竭力否认此事),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文语,不辞以外道梵志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以为后世学者之模范者也。[17]
这是很真实的体味。“五四”那代人的师徒间的友谊,由此可见一斑,后人思之,其感受,当不小吧?中国历史上,这样的师徒,是很少见的。
注 释
[1] 《鲁迅全集》第六卷,55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 转引自彭定安主编《鲁迅:在中日文化交流的坐标上》,32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3] 《鲁迅全集》第六卷,3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4]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剪辫》,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5]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浙江潮〉撰文》,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6] 《鲁迅全集》第七卷,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7] [8] 《鲁迅全集》第二卷,30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9] 《鲁迅全集》第一卷,4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0] 《知堂回想录》,179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1] 《知堂回想录》,190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2] 《知堂回想录》,197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3] 《鲁迅全集》第十卷,1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4] 钱理群:《周作人传》,133…135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15] 《知堂回想录》,216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6]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从章先生学》,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17] 《知堂回想录》,225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909年4月,周作人已打算与日本姑娘羽太信子结婚了。这一月的一天,周氏兄弟的好友许寿裳,也准备归国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教务长。鲁迅觉得,在日本再待下去,费用已成问题,便对许寿裳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庶几有所资助。”其实,鲁迅本想在日本再从事一段研究工作,但为了弟弟和家庭,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
羽太信子比周作人小两岁,她出身在一个贫苦的家庭,身下还有弟弟、妹妹三人。羽太信子那时是一个“供应饭食的人”,与周作人渐有感情,遂生爱意。已经结婚多年的鲁迅,对弟弟的亲事似乎无反对的意见。他在二弟结婚两个月后,返回祖国,这颇合中国人的道德之情。作为兄长,为弟弟的生活创造条件,对鲁迅来说,是应尽的义务。但因为羽太信子家庭较苦,弟妹尚小,鲁迅的经济压力很大。他回到故土,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生理学、化学教员,每月要给周作人寄钱,由于周作人那时雇着保姆,生活需求自然增大。“寄给周作人的钱,主要也是变卖家产而来的”。[1]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两年,鲁迅便催促二弟归国,大约在1911年5月,周作人也结束了留学生活,携家人返乡。
周作人本不想立即返回家乡的,他还有读法文的愿望。要不是鲁迅亲自去日本把他接回,恐怕还要学更多的东西吧。在哥哥面前,反抗是不行的,鲁迅对弟弟自有他的威严。一方面得到哥哥的爱,另一方面又受到某种规范,周作人隐隐感到了鲁迅对他的压力。但这压力并不像后来那样大。至少在回国前后,他对哥哥大致是唯命是听的。
留学生活的结束,对兄弟两人来说,是生命的新的转折点。从异邦回到祖国,面临的首先是生计问题。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20世纪初,读书人的出路,在国内大多只是教书,周氏兄弟一开始都选择了这条道路。在我看来,这多少有点无奈。故乡毕竟不是东京,年轻人的美梦一旦遇到现实,便不可避免地有点失落。这种情绪,周作人曾流露过,读他的日记,便可看出一二来。鲁迅的感受想必也是复杂的。看他在故乡教书时搜集野史的劲头,我总觉得是寂寞时光的产物。这与他在日本译书时的状况比,显然有了变化。他刚到30岁,但心境却有老成的一面了。寂寞像长长的蛇,紧紧地绕着他们,使兄弟俩长久地徘徊于新的选择面前。
1911年是中国历史上令人难忘的一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终于使封建帝国崩溃了。事态发展十分迅速,绍兴不久就光复了。推翻帝制,是中国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事情,晚清几代文人的思想启蒙,终于奏效,中国文人的憧憬开始得到了实现。周作人那时刚回国不久,未能亲自参与革命活动,倒是鲁迅卷入了其中。革命是快慰之事,鲁迅一生中还很少那样地投入过。三弟周建人在回忆文章里,曾记载了鲁迅响应辛亥革命的经过,读后便想像出鲁夫子当年热血沸腾的样子。周建人记叙鲁迅组织游行、印发传单、鼓舞民心等事,很是形象。例如他率领武装演说队安定民心,号召众人起来革命等,和他的性格是吻合的。绍兴的光复,鲁迅立了汗马功劳,那一段体验,后来写进了他的小说里。这轰轰烈烈的一幕,周作人没有赶上,他闭户不出,对天下事只是旁观着,并不过于热心。或许是刚归国之故,周作人的心境尚未完全调整过来,虽然他那么欣赏哥哥当年的举措。
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但民风与社会习俗依然如故。鲁迅不久便看到了这一事实。王金发、秋瑾事件对他的教训,可以说是深刻的。像中国这样一个帝国,在根本上改变世风,谈何容易!周氏兄弟其实早就悟出了其中悲剧的一面。换汤不换药的社会更迭,使中国依然沿着老路慢慢爬行着。鲁迅预感到了更为严酷的现实。
那时有一件事很值得一提。周氏兄弟在辛亥革命后,为《越铎日报》写了许多文章。《越铎日报》创刊于1912年1月3日,是一些年轻学生所办。此报得到鲁迅大力支持。在《〈越铎〉出世辞》中,鲁迅写道:
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世俗递降,精气播迁,则渐专实利而轻思理,乐安谧而远武术,鸷夷乘之,爰忽颠陨,全发之士,系踵蹈渊,而黄神啸吟,民不再振。辫发胡服之虏,旃裘引弓之民,翔步于无余之旧疆者盖二百余年矣。已而思士笃生,上通帝旨,转轮之说,弥沦大区,国士桓桓,则首举义旗于鄂。诸出响应,涛起风从,华夏故物,光复太半,东南大府,亦赫然归其主人。越人于是得三大自由,以更生于越,索虏则负无量罪恶,以底于亡。民气彭张,天日腾笑,孰善赞颂,庶猗伟之声,将充宙合矣。顾专制久长,鼎镬为政,以聚敛穷其膏髓,以禁令制其讥平,瘠弱槁枯,为日滋永,桎梏顿解,卷挛尚多,民声寂寥,群志幽■,岂以为匹夫无与于天下,尚如戴朔北之虏也。共和之治,人仔于肩,同为主人,有殊台隶。前此罪恶,既咸以归索虏,索虏不克负荷,俱以陨落矣。继自今而天下兴亡,庶人有责,使更不同力合作,为华土谋,复见瘠弱槁枯,一如往日,则番番良士,其又将谁咎耶?是故侪伦则念之矣,独立战始,且垂七旬,智者竭虑,勇士效命,而吾侪庶士,坐观其成,傥不尽一得之愚,殆自放于国民之外。爰立斯报,就商同胞,举文宣意,希翼治化。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灌输真知,扬表方物,凡有知是,贡其颛愚,力小愿宏,企于改进。不欲守口,任华土更归寂寞,复自负无量罪恶,以续前尘;庶几闻者戒勉,收效毫厘,而吾人公民之责,亦借以尽其什一。猗此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鸷夷纵虐,民生槁枯,今者解除,义当兴作,用报古先哲人征营治理之业。唯专制永长,昭苏非易,况复神驰白水,孰眷旧乡,返顾高丘,正哀无女。呜呼,此《越铎》之所由作也![2]
在激昂的情绪里,可见出鲁迅个性中昂扬的一面,其锋锐性已露出大半。《越铎日报》倡明新义,多批驳封建旧意识的新声。周作人在报上也多次撰文,承其兄余绪,抨击旧礼教也掷地有声。周作人此时写的文章,在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