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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师学堂是张之洞创办的新式学校。说其新,指可学到德文、格致(博物学)、地学(地质学)、金石识别(矿物学)等。鲁迅初接触这些,颇为惊讶,叹道:世上原来还有这类别一的世界在!矿路学堂的总办俞明震是个新党,常看些《时务报》之类的东西。这风气,也影响到校间。比如,在阅览室,就可以看见新派的报刊。那是宣传西学观点的,与遗老气的旧学截然不同。鲁迅此时所接触的新派思想,其震动之大可想而知。以往中国古文化所讲的“气”、“道”、“天人合一”之类的话,在这些自然科学的光泽面前,开始黯淡起来了。鲁迅不仅读了《时务报》,也看到了《译书汇编》之类的东西,尤其有意义的是,他接触了《天演论》一书,这是他生命道路中颇值得一提的事情。
《天演论》系英国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一书前两节之译述。此书为严复所译,在当时名气颇大。《天演论》对自然进化过程的解释,全不同于中国旧说,境界也非同寻常,鲁迅固然还弄不通西洋学说的来龙去脉,但书中散出的异样的气息,却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倘若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两本影响自身的好书,且终生难忘的话,那么《天演论》之于鲁迅,是真正改变旧我的第一本书。只是在进化论的影响下,他的旧的思路才开始真正扭转过来。一个新的认知起点,在《天演论》的启示下,开始出现了。
这时候,鲁迅开始用“戛剑生”、“戎马书生”别号,写一些文章。他还刻了一枚“文章误我”的印章。当时所写的文字,除个别保留在周作人日记中外,大多已散佚。但从其中所保存的篇什中,可见出作者欲于世间一搏的志向。“戛剑生”、“戎马书生”都有尚武的意识,已看不到书卷气了。为什么将武士思想引入文中?除了青少年壮志驱使外,还有别的因素吧?那时他爱骑马,每天总要跑一两点钟,强身自然是个理由,但主要的,还是希望自己与旧学的决裂。转型期的鲁迅,思想尚处于朦胧状态,对新学的理解也较单纯,但那时的心境却是朗然的,有了一种浩然之气。尚武乃晚清新党的时尚,稍有逆俗者,均染此习,以别于清廷的迂腐者。这样的心态,自然易容纳新知,不拘旧习,有不俗之气。鲁迅后来的不卑不亢,从这里已可见其一二了。
鲁迅当时读书很杂,每有好书,便告知二弟,两人相传,并切磋交谈。1902年2月2日周作人日记云:“午饭后步行至陆师学堂……同大哥谈少顷,即偕至鼓楼一游,张协和君同去,啜茗一盏而返。予循大路回堂,已四下钟矣。晚大哥忽至,携来赫胥黎《天演论》一本,译笔甚好。夜同阅《苏报》等,至十二下钟始睡。”两人谈及了什么,心境如何,顺着这些文字,均可想像出来,周作人对其长兄之情,也流于其间。接受新学,始于这时,是确实的。如果要谈及二周的思想发展,南京求学的日子,不可忽略。新旧交织的时期,人的心理变化,殊有考察价值。
目前留下的资料,鲁迅给人的印象,是精神的升腾之状。周作人则是知识型的,少见其形而上的律动,而是文静地涉猎于书海。兄长趋于动,弟弟安于静。周作人在南京杂学的经验也开始了,其读书之广,令人叹服。周作人开始接触英文,又通过英文读了诸多域外小说,眼界大开。《知堂回想录》介绍道:
但是我的新书,并不只限于这《天方夜谭》,还有一种是开这边书房门的钥匙,我们姑且称它的名字是《酉阳杂俎》吧。因为它实在杂得可以,也广博得可以,举凡我所觉得有兴味的什么神话传说、民俗童话、传奇故事,以及草木虫鱼,无不具备,可作各种趣味知识的入门。我从皇甫庄看来的石印《毛诗品物图考》——后来引伸到木板原印,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的旧本,至今还保存着,和《秘传花镜》已经被引入了《唐代丛书》的《药谱》里,得了《酉阳杂俎》,却更是集大成了。在旧的方面既然有这基础,这回又加上了新的,这便有势力了。十多年前,我做了一首打油诗,总括这个“段十六成式”所做的书,现在引了来可以做个有诗为证:
“往昔读说部,吾爱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数。不爱余诗文,但知有杂俎。最喜诺皋记,亦读肉攫部。金经出鸠异,黥梦并分组。旁求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话与民谭,纪录此鼻祖。抱此一函书,乃忘读书苦。引人入胜地,工力比水浒。深入而不出,遂与蠹鱼伍。”
但书堆里没有怎样深入,这回却又钻进了新书里去,虽然也还是“半瓶醋”,可是这一回却是泡得很久;有一次曾经说过,自己的那些“杂学”,十之七八都是从这方面来的。我的一个从前的朋友,曾说我是“横通”,这句褒贬各半的话,我却觉得实在恰如其分的。没有一种专门知识与技能,怎么能够做到“直通”呢?我弄杂学虽然有种种方面的师傅,但这《天方夜谭》总要算是第一个了。我得到它之后,似乎满足一部分的欲望了;对于学堂功课的麻胡,学业的无成就,似乎也没有烦恼,一心只想把那夜谭里有趣的几篇故事翻译了出来。那时我所得到的恐怕只是极普通的雷恩的译本罢了,但也尽够使得我们向往,哪里梦想到有理查白敦勋爵的完全译注本呢?就是现在我们也只得暂且以美国的现代丛书里的选本为满足,世间尚有不少笃信天主教的白敦夫人,白敦本就不见得会流行吧。这阿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谁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只是阿利巴巴;此外还有那水手辛八和得着神灯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异既有译本,阿拉廷的故事也着实奇怪可喜,我愿意译它出来,却被一幅画弄坏了。这画里阿拉廷拿着神灯,神气活现,但是不幸在他的脑突瓜儿上拖着一根小辫子,故事里说他是支那人,那么岂能没有辫子呢,况且有了它也很好玩,小时候看那变把戏的人,在开始以前说白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说话未了,只把头一摇,那条辫发便像活的蛇一样,已蟠在额上,辫梢头恰好塞在圈内。这怎能怪得画家,要利用作材料了,但是在当时看了,也怪不得我得发生反感,不愿意来翻译它了。还有一层,阿利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奴,所以译了送登《女子世界》,后来由《小说林》单行出版……[13]
南京读书的岁月,在兄弟二人记忆中,可感可叹的都写在了两人后来的文章中。鲁迅颇简约,周作人则津津乐道。就自恋的程度说,弟弟很重,哥哥几乎了无痕迹。这是气质上的原因,或性格的因由。我读到鲁迅于《琐记》中所说的话,很感动于他冷静的态度,虽亦念念不忘于读《天演论》时的妙境,可苍然之态,还是流于笔端的。只是到了南京,他才真正感到,中国社会非变革不可,陈腐之气不除,国人之态难有更新之日。
那时中国正处于民族灾难之地,《辛丑条约》的签订,义和团的失败,使国难日趋严重。对时事较为留意的周氏兄弟,朦胧的民族意识已渐渐萌生,家难国难,系于一身,远离故土,渐知新学,真情真义,能不苍然淋漓?
新的世界在慢慢地走来,他们似乎已听到了远边迟缓的历史足音。
注 释
[1] 《鲁迅全集》第一卷,5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 《周作人文选》第三卷,442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3] 《知堂回想录》,18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4] 《知堂回想录》,16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5] 《鲁迅全集》第二卷,2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6] 四弟不久因病夭折。
[7] 《知堂回想录》,31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8] 钱理群:《周作人传》,40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9] 《鲁迅全集》第二卷,2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0] 周作人:《鲁迅的故家》。
[11] 《周作人文选》第二卷,584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12] 《知堂回想录》,53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3] 《知堂回想录》,137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周氏兄弟和日本的关系,说起来很值得玩味。两人曾一同东渡扶桑,在那儿呆了多年。鲁迅去日本,是1902年的4月;周作人则是1906年夏在长兄带领下开始了留学生涯。鲁迅在日本一共生活学习了近8年,周作人比哥哥少了两年。现在人们谈及晚清中国人的留学历史,无不提及周氏兄弟,可见其影响之大。推其因由,一是两人后来学术与创作成绩斐然,二是当时接触域外文明时的价值态度迥异于他人,不独对中国人影响深厚,在日本人那里,也被深深感染。周作人后来娶的是日本妻子,和东洋的关系自然深厚,以至后来当了汉奸,这和早年留学时接受的教育,多少有些关联。鲁迅也可算是半个日本通,他晚年朋友中,日本人就有多个,且感情甚好,后来有人攻击他是汉奸,其原因,大概是和此类友人相交甚深,以致引起误解。所以我想,周氏兄弟与日本的关系,很可以细致研究一番。就中国与域外文化的关联史而言,他们本身所具有的价值,是带有标本意义的。
日本学习的内容,已大不同于南京,学制与程序,是地道的洋学堂式的。日本国自明治维新后,最早引进的,是西方的教育机制。所学课程,亦按洋人的套路,并不像国内洋学堂的浓厚东方味。周氏兄弟选择日本作为留学之地,是当时清帝国的国策使然。当时一些知识分子认为,要维新,必去异域。张之洞说:“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这也感化了清朝政府的一些决策人。所以,鲁迅去日本时,正是中国留学热升温之时。人们向往西学,多以学自然科学为主,所谓科学救国,是当时许多人的梦想。周氏兄弟,照例也被这梦所深深地感染过。
鲁迅是在1902年4月4日抵达日本横滨的。13日,便把去日本途中的日记《扶桑记行》寄给国内的周作人,文中记叙了出国的心境,内容很是引人。可惜《扶桑记行》已佚,只在周作人回忆中略有印象。这日记对周作人影响不小,大哥的远行,对他无疑是个刺激。鲁迅当时入的是东京私立弘文学院,共生活了两年,主要是攻读日本语。入学不久,便穿着弘文学院制服,照了三张照片,其中一份寄给了周作人。照片背后题词云:“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鲁迅的英姿很是引人,眉宇间有种神气在,周作人接到信后,羡慕与怀恋,一时涌现出来。他在当日的日记中说:“拟放假日往城南配壳子,悬之一室,不啻觌面。”这是兄弟间友情的例证,此时二周的心境,被同样一种情怀所笼罩着。读周作人的文字,其情其态,真是跃然纸上。
鲁迅到日本后,不断有信寄给弟弟,并将在东洋读书的感想告知家人。他向作人推荐了许多好书,使弟弟眼界顿开。周作人日记载:
[壬寅六月十五日(1902年7月19日)]又作致韵仙信,托买闽人严几道复新译穆勒《名学》,格致书也,大哥来信云甚好,嘱购阅,故托彼往买。信未发,待有来函,知寓何处,始可寄往。
[壬寅年十一月廿九日(1902年12月28日)]谢西园来,交大哥十七信五纸,并浙江同乡会章程乙本,系十月新定,会中月出《浙江潮》杂志一种,每本四角,约八万言,悉载浙事,并设调查部查浙江事宜,极为详备,浙人阅之为便,定明正出书,大哥已定,后当寄回,并梁任公《新小说》云亦已购,皆佳书也。
[癸卯三月初六日(1903年4月3日)]接日本二十函,由韵君处转交,内云谢西园君下月中旬回国,当寄回《清议报》、《新小说》,闻之喜跃欲狂。
鲁迅初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了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1]那是求学心切的年龄,又在异国,精神的兴奋,使自己处于一种冲动之中。除日语外,他涉猎了大量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书籍,思想活跃得很。周作人虽远在国内,但依稀地可感受到哥哥的脉息,寻求异国流出的精神资源,对他们是件快意的事情。
那时的中国人,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