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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不免想到,这小子将来也要养儿育女的,万一我孙子孙女问起我来,得到的答案跟我父亲的言词一致,那么,我这一辈应该就算是白活了。
可即使再小心谨慎,在管教儿女这件事上,必有大不可忍之时。人都说孩子打不得,吼吼总还称得上是聊表心意,然而我现在连吼两声都有“怃然内惭”之感,尽管有着极其严正的管教目的,也像是在欺凌幼弱,自觉面目狰狞得可以。如果有那么一天,蓦然回首,发现居然有一整个礼拜没吼过孩子,就会猛可心生窃喜:莫不是自己的修养又暗暗提升了一个境界?
吼孩子当然意味着警告,我的父亲在动手修理我之前惯用的词儿是“我看你是差不多了”在这之前是“你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我看。”在这之前则是“叫你妈说这就是要捱揍了。”三部曲,从来没有换过或是错乱过台词。至于我母亲,没有那么多废话,她就是一句:“你要我开戒了吗?”
有一回我母亲拿板子开了戒,我父亲手叉着腰在一旁看热闹,过后把我叫到屋后小天井里,拉把凳子叫我坐了,说:“揍你也是应该,咱们乡里人说话,‘谁不是人生父母揍的?’揍就是生养的意思,懂吗?”乡里人说话没讲究,同音字互用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没听说过吗——“大过年的,给孩子揍两件新衣服穿。”无论如何,揍,不是一个简单的字。
捱板子当下,我肯定不服气。可后来读曹禺的《日出》,在第三幕上,还真读到了这么个说法:“你今儿要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翻翻《集韵》就明白,乡里人不是没学问才这么说话——“揍,插也。”
念书时读宋元戏文,偶尔也会看见这个“揍”字。在古代的剧本里,这是一种表演提示,意思就是一个角色紧接着另一个角色唱了一半儿的腔接唱,由于必须接得很紧密,又叫“插唱”。仔细推敲,这“插”的字义又跟“辐辏”、“凑集”的意思相关。
试想,轮圈儿里一条条支撑的直木叫“辐”,“辐”毕集于车轮中心的“毂”,这个聚集的状态就叫“辏”,的确也带来一种“插入”的感觉。如此体会,曹禺那句“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别有深意——却不方便跟年纪幼小的孩子解释得太明白——可别说我想歪了,乡里之人运用的那个“揍”字,的确就是“插入”的意思。“插入”何解?应该不必进一步说明了。
正因为这“揍”字还有令教养完足之士不忍说道的含意,所以渐渐地,在我们家里也就不大用这话,偶尔地听见孩子们教训他们的娃娃玩偶,用的居然是这样的话:“再不听话就要开扁了!”不过,语言是活的,谁知道这“开扁”之词,日后会不会也被当成脏话呢?
第13节:卒(1)
5 卒
象棋盘上,就属这个子儿令张容困扰不已。第一,他惟独不认识这个字;第二,这个字看来有点儿丑;第三,它总是站在兵的对面——尤其是中央兵对面的,一旦祭出当头炮,总会挡一家伙的那个——特别令他看不顺眼。
我说卒就是兵,如果《周礼》的记载可靠,春秋时代每三百户人家会编成一个大约一到两百人的武力单位,这些最基层的军人就叫“卒”。
“卒”,除了作为一个最低级的的武力单位之外,我们在形容末尾、终于、结局、停止甚至死亡的时候,也往往用这个字。就算先不去理会那些比较不常见的用法和读音,我还是将作为“士兵”这个意义的卒字和作为“末了”、“死亡”等意义的卒字跟张容说得很清楚,这里面是有一点想法的。我想要告诉他的不只是一个字,而是这个字背后一点一点透过文化累积而形成的价值观。
讲究的中国老古人命名万物之际,曾经刻意连结(或者混淆)过一些事物。在《仪礼?曲礼》上就记载着:“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大夫这个阶级的人一旦死了,仿佛就自动降等到士这个阶级的最末——这是一个序列转换的象征——生命时间的终了即是阶级生活的沦落;同样的,士这个阶级的人一旦死了,就以“停止发放俸给”(不禄)来描述之。看起来,这两个阶级的人的死亡是具有一种牵连广泛的“社会属性”的。所以到了唐代以后,官称还延续这个机制,凡是举丧,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六品以下至于平民才叫“死”。
第14节:卒(2)
往下看,庶人生命的结束看来也没有值得一顾的内容——“死”这个字是带有歧视性的,在更古老的时代,寿考或封建地位高的“君子”之人过世了,得以“终”字称之,配不上“终”字的小民和中寿以下就往生的,才称为“死”。
“是因为要打仗,所以兵和卒才会排在最前面吗?”张容比较关心的是棋盘。
“是吧。后面的老将和老帅得保住,不然棋局就输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暗自揣摩,猜想,从这个卒字也许可以让他了解很多,关于战争的残酷,关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讽喻,甚至关于制造兵危以巩固权力的坏领袖等等。
“我不喜欢兵和卒。”张容继续撇着嘴说,神情略显不屑。
“因为他们是最低级的武士吗?”我一时有些愕然。
“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在最前面。”
“的确,他们总是在最前面,一旦打起仗来,总是先牺牲掉他们。”
“不是,我觉得他们就是不应该挡在前面。这样挡着,‘帅’跟‘将’就不能决斗了。”他说时虎着一双眼,像是准备去参加火影忍者的格斗考试。
第15节:乖
6 乖
我手边还留着些中学时代的课本,有时翻看几眼,会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课堂上——而我经常回去造访的,是高二时魏开瑜先生的语文课。除了语文,魏先生好像还是位开业的中医师。这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偶尔上课的时候会说两句笑话,乍听谁都笑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居然会说笑话。
有回说到“乖”这个字,他说:“这是个很不乖的字。”最早在《易经》里,有“家道穷,必乖”的说法,从这儿开出来的解释,“乖”字都有“悖离”、“违背”、“差异”、“反常”、“不顺利”、“不如意”的意思。
魏先生在堂上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起要引用什么有韵味的文字,便开始摇头晃脑地酝酿起情绪来。过了片刻,吟念了一段话:“故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此自然之势也。”吟罢之后,又用他那浓重的福州腔普通话说了一大套,大意是说,这一段话原本是从《礼记》里变化出来的,可是《礼记》的原文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前一句完全一样,后一句怎么差这么多?
“‘人至察则无徒’跟‘政至察则众乖’是一样的吗?”魏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瞪圆了眼睛问:“你考察女朋友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她跑掉呢?还是会让她变乖呢?”
我记得全班安静了好半晌,才猛可爆起一震惊雷也似的呼声:“变——乖!”
“那么你女朋友考察你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你跑掉呢?还是会让你变乖呢?”
我们毫不迟疑地吼了第二声:“跑——掉!”
“你们太不了解这个‘乖’字啦!”魏先生笑了起来,接着才告诉我们,主导政治的人查察人民太苛细,是会让人民流离出奔的,“乖”就是“背弃而远离”之意,“无徒”是人民背弃远离,“众乖”也一样。至于男女朋友之间,不管谁查察谁,恐怕也都会招致同样的结果。
在我的语文课本的空白处于是留下了这样一句怪话:“谁察你你就乖”。
有人解释唐代李廓的《上令狐舍人》诗:“宿客嫌吟苦,乖童恨睡迟。”说“乖”字是聪明机灵甚至驯服的意思,我不认为乖字有这么早就变乖。就各种文献资料比对,起码到了王实甫的《西厢记》里,“乖性儿”指的还是坏脾气呢。此外,在元人的戏曲之中,表示机灵的“乖觉”这样的字眼才刚刚诞生。冯梦龙形容爱人为“乖亲”,也是明朝的事了。
这个字之所以到了近代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认为是从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对孩子的“悖离”、“违背”之无奈叹息而来。当父母抱着好容易闹睡的孩子叹说“真是乖(坏的意思)啊!”的时候,其实是充满了疲累、怨怼和无奈的。然而,孩子毕竟还是睡着了,不是吗?抱怨的意义也就变得令人迷惑了。
张容对他妈妈最新的承诺是这样的:“到母亲节那一天,我会表现得乖一点。”
他妹妹及时察觉这话很不寻常,且牵涉到她的权益,马上严肃地问她哥:“我也需要这样吗?”
第16节:公鸡缓臭屁(1)
7 公鸡缓臭屁
“增加文言文的教材比例”似乎变成了家长们对于台湾十年教改之不耐所祭出的一枚翻天印。望重士林文苑的教授先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惟有增加文言文教材比例,才能有效提高学生们的语文竞争力和审美能力。
这事可不能人云亦云,而且说穿了会尴尬死人的。试问,哪一位教授或者作家能挺身而出,拿自己“文言文读得够多了”当范例,以证明提高文言文比例是一桩刻不容缓的盛举呢?或者反过来说,这些教授作家们是要把大半生的成就当做反面教材,认定自己就是因为文言文读得不够,才写到今天这个地步来的吗?
正因为每个人的写作成就不同——像我就认为同在支持提高文言文比例之列的余光中和张晓风两位,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作家,而李家同与文学的距离恐怕比我与慈善事业的距离还要远一点——这样把古典语文教育当群众运动来鼓吹,不是宽估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专业论述价值,就是高估了自己作为一个公共人物的影响力,或者,根本低估了语文教育的复杂性。
语文教育不是一种单纯的沟通技术教育,也不只是一种孤立的审美教育,它是整体生活文化的一个总反应。我们能够有多少工具、多少能力、多少方法去反省和解释我们的生活,我们就能够维持多么丰富、深厚以及有创意的语文教育。一旦反对教育部政策的人士用教育部长的名字耍八十年前在胡适之身上耍过的口水玩笑,除了显示支持文言文教材比例之士已经词穷之外,恐怕只显示了他们和他们所要打倒的对手一样粗暴、一样媚俗、一样没教养。
“笨蛋!问题是经济。”的确是选举语言,克林顿一语点破了对手执政的困境,不是因为这是一句鄙俗的话,而是它唤起了或挑破了美国公民确实的生活感受。我们可以同样拿这话当套子跟主张提高(或降低)文言文教材的人说:“笨蛋!问题是怎么教。”有些时候,那种执意在课堂上强调、灌输、酝酿、浸润的玩意儿,未必真能得到什么效果。
我女儿念过两个幼儿园,课堂上居然都教唐诗,不但教背,还教吟;不但吟,还要用方言吟;不但小班的妹妹学会了,她还教给了念一年级的哥哥。我自己为了进修认字,偶尔写些旧体诗,可是就怕我枯燥的解说挫折了孩子们对于古典的兴趣,所以从来不敢带着孩子读诗。有一回我儿子问我:“你写的平平仄仄平是不是就是妹妹唱的唐诗?”我想了半天,答称:“不是的,差得很远。”
第17节:公鸡缓臭屁(2)
“那你能不能写点好玩的?”他说,“像妹妹唱的一样好玩?”
接着兄妹俩来了一句:“公——鸡——缓——臭、屁!”
直到他们同声吟完了整首诗,我才知道,那是《登鹳鹊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趁机解释:“依”字和“入”字是动词,在前两句第三个字的位置。可是到了三、四句,动词跑到每句的第二个字“穷”和“上”了,是不是有上了一层楼的感觉呀?
他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反复朗诵念着他们觉得好玩儿极了的一句,并且放声大笑:“公——鸡——缓——臭、屁!”
那是闽南语,意思是:“王之涣作品”。孩子们不要诗,他们要笑。你不能让他们笑,就不要给他们诗。诗,等他们老了,就回味过来了。我觉得幼儿园教对了,也并非因为那是“王之涣作品”,而是因为孩子们自己发现的“公鸡缓臭屁”。
第18节:城狐社鼠
8 城狐社鼠
有一天我练习毛笔字,想着当日的政治新闻,不觉写下“城狐社鼠”的字样,就顺便指给孩子们看这成语里的两种动物。不是为了教他们什么,而是我喜欢看他们从字里寻找实物特征的模样。然而说到孩子们写字,是会引人叹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