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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隽沉默。
郭晴挥挥手,心知肚明。“算了,我问了很笨的问题,她当然爱你爱得昏头了。换做我,我不可能会爱姊姊的前夫,而且这位前夫还带着小孩。我绝不趟这种浑水,只有我那了不起的妹妹敢跳下去搅和,没错,她很爱你”
这两个人,真心爱着彼此。很蠢,但为什么?还愿意蠢下去?
郭晴头一回羡慕起这样燃烧的豁出去的爱情。她总是考虑较多,总是计较清楚,总是思前想后,她越成熟,社会地位越高,越不愿意冒险。可是她始终不敢表露出来,偶尔清晨起床时,她会感觉生命是一滩死水,她内在有一个苍白的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的洞。
会不会就是这个苍白的洞,让她输给郭菲?让她变得不可爱?让她终于离婚,也享受很多人的追求,甚至也交男朋友了,却依然会寂寞?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遗失了一种叫做热情的东西。是因为开过太多次刀吗?是因为从医被训练要冷静吗?还是因为她了不起的妈妈,总是要求她要像自己的妈妈一样完美得无懈可击?可是越是有瑕疵的、不完美的,越有冲突感,往往也越有生命力。
她那个苍白的洞,该怎么填补?她可以修补很多人的脑袋,却修补不了自己的内在。
她问叶明隽:“郭菲能让你爱得这么深,肯定有我没有的优点,那是什么?我要你告诉我,这是你欠我的,你不要怕我伤心,我想知道实话。”
“都是一些小事”关于郭菲的优点?他无法清楚表述,那是很多小事的加总,一些感动他的小事。
“说清楚,是什么小事?比如?”
他深吸口气,仰望惨白的日光灯,这时回想郭菲的好,让他眼眶更刺痛,喉咙更酸楚,他哑声道:“比如我煮的东西她都爱吃,她不会想着要节食,比如我给她的一切,她都高兴接受,不会挑剔。比如我做什么她都会鼓掌支持赞美我,让我觉得自己了不起或许我无法满足全部的人,但是她让我觉得她这个人,只要拥有我就会非常快乐。我可以让她笑让她高兴,她需要我。还有,她能分辨我煮的东西跟别人煮的不同,她吃得出来”
“OK,这就太扯了。”郭菲又不是小狗,舌头那么敏锐?
“真的,她吃得出来。郭晴,我们当了六年多的夫妻,你吃得出我煮的跟别人煮的菜有什么差别吗?除了好吃,我的味道跟别的厨师有什么差异?”
郭晴愣住,她分不出来,食物就是食物,吃完就算了,哪来那么多细节。很显然的,郭晴吃过无数次叶明隽做的饭菜,从惊喜吃到理所当然。从满足吃到可有可无,她不会那么珍惜每一次叶明隽特地为她烹饪的饭菜。
可是,显然郭菲不一样。
叶明隽说:“郭菲很用心品尝我的料理,她考上丙级烹调技术士证照,她想当我的助手。你妹妹的刀工非常厉害,你操刀是为了救人,她拿刀只是为了要享受跟我做菜的乐趣郭晴,你是很棒的女人,只是我配不上你。我格局小,我只要跟妻儿过着平淡的日子就够了,不用到奢华的房子,不用了不起的前途,我也不想结交那些大人物,我只要享受做菜给心爱的人吃就够了。可是这些是无法满足你的,甚至会埋没你”
他诚恳道:“我们都努力过,你不想屈就,我也不想配合。我爱你妹,不表示你输给你妹,而是我们活在不同世界。”
“但我还是认为你们俩在一起是个错误,想想她会怎么教育我们的儿子,我可不希望小悟变成跟她一样那么没纪律又脱线,我们是那么用心栽培小悟,那些昂贵的潜能开发课还有”
“可是小悟很快乐,他跟郭菲相处很快乐,小悟才六岁,让他快乐难道不是最重要的?难道那些脑力开发课、幼儿英文课,这些会比让儿子有个快乐的童年更重要?”
“所以我们没办法在一起,如果你觉得让小悟快乐很重要,刚刚就不应该说什么郭菲死了你也不想活的话。叶明隽——”郭晴站起来,看着他。“郭菲是我妹,我一定尽我全力救她,不过,我还是要讲清楚,脑部手术有很多风险,她有可能变植物人,或者脑死。郭菲签过器官捐赠同意书,到时候我们有可能要移植她身上所有器官,我怕你承受不住。”
“我相信她会活下来。难道你不信?”
“不要挑战我,我是医生,我的专业是要告诉你事实。我当然希望她活下来,但这不是希望就可以的。老实讲,我更怕的是万一她变成植物人,你怎么办?你受得了看她变成植物人吗?我爸妈受得了吗?并不是活下来就是最好的。”
叶明隽听了很激动。“我要她活下来,就算变成植物人也要活下来,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就算变成植物了我也要亲自照顾,她要活下来,不管变什么样子活下来,给我机会证明我很爱她!”
他这样顽固坚持,令郭晴震撼,她怕叶明隽熬不住。“我有交代这边的护士通融你,让你多留一会儿,但是不可能让你一直留在加护病房,你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再过来。”
“我要陪她,我可以在外面椅子等。”
“等到早上吗?你不用睡吗?我以专业医师的身分告诉你,以郭菲现在的状况,你在不在都没差,她感觉不到你,你待在这里没意义,只是浪费时间。”
“我要留在她附近我要随时知道她的状况。”
“随便你,我先出去了,我男朋友还在医院外面等。”
郭晴脱掉无菌衣,离开加护病房。
庄凯文还在,他还在啜泣。
她走过去。“不要哭了,明天早上才会动手术,你回去吧。”
庄凯文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能走,郭菲不可以死,我不能没有她,呜”
又一个为郭菲痛哭流涕崩溃的人。郭晴叹气,她妹妹真是了不起。她默默走开,离开医院,回到男友车内。
“还好吗?”Bob问。
“我妹妹出了点意外,所以”她突然喉咙卡住,转头,失控痛哭。
男友将她揽入怀里,低声安抚。
郭晴哭得不能自已。她一直嫌小妹爱惹事,老给她添麻烦,但是,当妹妹性命垂危,她方知道过去那些对妹妹的期待其实都不重要,能看见家人活得好,活得平安健康,原来才是最应该被重视的,那就是最平凡的幸福,可惜当时她不明白。
她很累、很难过,她其实很恐惧,她其实也没有自信能承受失去妹妹的打击。
第9章(1)
清晨,郭菲因脑压过高,顾不得她的状况是否稳定,医师群决定马上进行开颅减压手术。郭晴收到医院通知,紧急联络父母,她立刻赶至医院参与手术。
接到噩耗,赶至医院的郭英哲跟谭清美,他们失去往昔镇定优雅的形象,在手术房外哭成泪人儿。
叶明隽默默伫立一旁,他彻夜没合眼,一直祈祷着奇迹出现。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可以表露出来,他只是疲惫不堪地默默乞求着郭菲撑下来。
庄凯文也没回家,他们一群人等着手术完毕。
手术从早上七点持续到下午三点。这期间,每次护士出来告知里面的状况,他们就怕得心跳快停止。幸好手术顺利结束,郭菲转送病房观察。
郭晴走出手术房,摘下口罩,对叶明隽和爸妈说:“手术非常顺利,脑部的血块都清除干净,颅内压力上升的状况目前也回稳了。”
“所以她没事了?”叶明隽问。
“这个我不能保证。”郭晴说。
谭青美大声道:“什么叫不能保证?你刚刚不是说手术很顺利?我要看报告,还有,你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在台大医院有认识的”
“妈,你又来了。就算你有很多人脉,妹妹的状况也不适合转院。还有,你也是医生,你应该清楚脑部手术有很多不确定的状况,我尽力了,她有可能随时醒来,也有可能一直昏迷。至于手术进行得如何,妈,我在这个领域,难道还不够资格动刀救自己的妹妹?还是你觉得有比我更好的人选?是你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朋友吗?”
“你们这是干什么?”郭英哲出面制止。“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拜托你们!”他看着郭晴说:“我相信你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妈跟爸是一时吓坏了。”
谭清美脸色很难看,她还是不放心。“我相信你,但是我要看郭菲的CT报告,你拿给我——”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相信我,你只相信你自己。你是耳鼻喉科医师,你会比我更懂脑部手术?”
“这跟相不相信无关,我是就事论事。”
郭晴忽然很激动,声音哽咽了。“昨晚我一直在想,如果郭菲死了我会怎样?我发现我会内疚,我爱她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要求她、指责她,我为什么会变这样?对身边的人有那么多要求?包括对叶明隽。”她跟妈妈抗议:“是因为你,你从小就要求我顾好妹妹,她表现不好你怪我,我表现差一点,你跟爸就给我脸色看,你要我让你们很有面子,因为你们那了不起的社会地位。结果我非常要求自己,已经到吹毛求疵的地步,然后因为觉得自己很努力,所以也不准人达不到我的标准。妈、这样是不对的!”
谭清美震惊地听着。
郭晴泪眼蒙胧。“想一想我,想一想爸爸,想一想你自己,我们都可能会像郭菲那样忽然遭到意外,或是生病死亡,到底要求这么多很重要吗?像现在,你还会要求郭菲有出息吗?还是只要她活着就好?”
谭清美也动怒了。“如果不是我跟你爸尽力栽培你,你能有现在的表现?你有没有良心?你成功了,享受着你的成就,然后反过来指摘父母让你很累?”
“我的意思是”
“两位”叶明隽握住郭晴的手,看着前岳父母。“对不起,我想带郭晴离开一会儿,她动了那么久的手术很需要休息。”
郭英哲使个眼色示意叶明隽带女儿离开,他自己则是握住老婆的手低声安抚。
叶明隽握着郭晴的手出去,这比过去任何一次牵手都还要令郭晴窝心。这次,他站在她身边,他支持她。他们到楼下餐厅喝东西,沉淀纷乱的思绪。
叶明隽帮郭晴点了玫瑰花茶,自己点了黑咖啡。
“谢谢你。”郭晴微笑。“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手很大很温暖。”
叶明隽苦笑道:“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让郭菲活下来,你压力一定很大,你也很不好受。”他平静了一晚,比较能接受事实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一直哭哭啼啼的,真的很没用。”
郭晴啜了一口热茶。“我没骗你,手术非常顺利,并没有我们预期中的严重。不过她什么时候会醒来,我不敢保证,要靠她自己但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你可以松口气了。”
他终于笑了。“我知道她会醒来。”
郭晴拍拍他肩膀。“叶明隽,看你这么笃定,我也觉得她很快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一定要狠狠的骂她一顿,她太可恶了,老是害我操心。”
“好,我也要骂她,我们一起狠狠的骂。”
“把她骂得像猪头吗?”郭晴哈哈笑。
叶明隽也笑了。
他们满怀希望,相信郭菲很快会醒过来。
郭菲没有醒。
七天过去,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郭晴很紧张,又给郭菲做了几次检查,结果都很正常。
郭英哲跟谭清美也请来了教授级的脑神经外科医师来会诊,他们的看法也都跟郭晴一致。
现在,只有靠郭菲自己。医师全尽力了,如果她不醒来,身体将逐渐萎缩,情况会越来越不乐观。护士建议叶明隽试着用音乐,或跟她讲话的方式唤醒她。
叶明隽想到曾经跟郭菲聊过的歌,关于某个秋天他在自助餐店做了杏仁豆腐这道甜品,然后放法国歌手Carla Bruni的歌,郭菲还哼了旋律给他听。
这天,他把CD带来播放给郭菲听,又小心翼翼地从提锅内捧出新鲜的杏仁豆腐,端到郭菲鼻前,让她嗅闻。
“你闻闻看,很香吧?快起来吃。还有你听就是这首歌,你那时哼着问我的那首歌啊,我知道你英文不好,我念给你听。”
叶明隽坐在她旁边床沿,一字一句耐心地念给她听。
“这首〈You belong to me〉,意思是‘你属于我’。歌词大概的意思是沿着尼罗河,看着金字塔在热带岛屿上,看着日出。我亲爱的,请记得一直以来,你属于我。”
“只要记得,当梦想出现你属于我。失去你,我是如此的寂寞。也许你,也会寂寞忧郁。飞过海洋,在银色的飞机里,看见丛林,它因下雨而变得潮湿只要记得当你再次回家,你属于我”叶明隽揪紧纸张,掩面啜泣。
歌都念完了,郭菲还不回家。
他很难过,但他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