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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一棍-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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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姑”不爱理睬罗白乃,可是罗白乃老爱找“三姑”。
  当大伙正在韦驮像前、池畔树下御敌之际,唐七昧正在禅房里看顾唐宝牛之时,罗白乃百般无聊,便又去逗三姑大师谈禅说佛。
  三姑大师径自坐在石阶上,用一枯枝,在地上漫画着几笔。
  罗白乃凑近去,几乎将耳朵贴地地自下而上,这才望见三姑大师的脸。
  但三姑仍不睬他。
  不理他。
  也不看他。
  罗白乃逗了他老半天,都没反应,心里不是滋味,就说:“你再这样木眉石脸的,就得要改个名字了。”
  三姑大师只翻了翻眼,可一个字都没说。
  他师父却忍不住问:“又要改?这回叫什么?”
  罗白乃说:“三哭大师。”
  他哈哈笑道:“谁教他一天到晚,老是哭丧着脸!”
  三姑不理,只在地上画了几行竖的、几行横的。
  罗白乃这顺水推舟把话题转移了:“我可会测字的,我替你看看”
  他歪了头,看了半天,就像悟了道了的嚷:“哦,对了,这几条横、几条竖,就是横竖的意思——横竖,也就是‘反正’的意思——你心里的意思是:反正你随得我怎样为你取名都没关系是不是?”
  三姑大师当然没答理他。
  他师父班师之却说:“我看不像。”
  罗白乃道:“不像什么?”
  班师之道:“不像横竖?还是像个字。”
  罗白乃:“什么字?”
  班师之:“像个‘井’字。”
  罗:“井?”
  班:“我看他是自喻为‘坐井观天’之意。”
  罗:“我看他是更进一步,看到我们,就自卑起来,认为他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许是给这对师徒搞火了、躁了烦了,忽然用左手指了指院前不远处的一堆垃圾,右手指着石阶前的一堆狗粪,看着罗白乃和班师之,点了点头。
  然后起身。
  回到庙里。
  这下,那对活宝师徒,可都直了眼。
  班师之膛目道:“那是什么意思?”
  罗白乃搔首道:“其中一定有喻意,有禅机。”
  班师之咕哝道:“说不定他只是说我们像一堆垃圾、一笃狗屎。”
  “那我一定是垃圾了。”罗白乃忙接着补充道:“不,才不是呢!我看他一定另有深意,我们只是一时勘不破罢了。记得禅林公案里有人问巴陵禅师:‘何谓吹毛剑?’巴陵禅师只说了一句:‘珊瑚枝枝撑着月。’问者从此就悟了道,有了斩断一切妄想执着的智剑。
  我看,三姑这两手一指,无声胜有声,简直是万语千言,千呼万唤里的无声,就看我们能否悟得?是否得悟了!
  “班师之咕嚅自语的说:“你那么注重他的话,平素却又老是与他抬杠?”
  罗白乃正色道:“那不一样。要知道修禅急佛,最重要的是自己体悟,这叫冷暖自知,啐啄同时,镆铆在握,宝剑在手,宾主历然,言语道断。既然禅境是: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他教我悟时,我也该都他悟,这方才为他是吾师,吾亦其师也。正所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他装模作样时,我也就装模作样跟他闹,但他直指人心之时,我就该闻声悟道。”
  然后,他又在寻思自咕:“所以,他一手指狗屎,一手指垃圾,定有深意,必有启示。”
  不久,三枯大师得悉王小石等要撤离“六龙寺”,他即收拾了一个包袱、一口褡裢,手持禅杖、往外就走。
  庙里主持六容在背后唤他:“三枯,你还回来不?”
  三枯稍为止步,禅杖尾部在寺前青石板上砉地一声碰撞,终究没再说一句话,又往前行去。
  这时,罗白乃仍在院阶上苦思,一见三枯这下动作,立即叫道:“我可透悟了、得道了!”
  这回他师父可也收拾了行囊,要跟王小石等人一道南行。
  王小石原意给他们自行选择:跟与不跟,悉听尊便。
  班师之没有选择。到这个地步,跟大队儿在一起,是险,万一是死,也是一起死,总好过脱了队即死、立死、枯寂死、孤独死。
  他正要促徒弟也一道走,却听罗白乃大嚷悟道,便九成不信一成姑妄听之的问:“你这副稀粥脑浆的德性,又悟啥道来着?”
  罗白乃却很认真。
  也很兴奋。
  简直还雀跃。
  他涨红了脸,遥指三姑大师背上的褡裢说:“狗屎、垃圾,就是他背着走的。那就是他的责任和道义,凡人看来,只不过是垃圾、狗屎,但他却弃不了、放不下的。”
  班师之有意挫他,带点讥诮的说:“你不是说过,谁说放不下的,谁到后来还不是放下的吗?这狗屎、垃圾,背着不放又有啥意思!”
  罗白乃却一点也不理屈:“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成佛?佛到头来,还不是人!一翳在眼,犹若空华。谁是佛祖?当下我是!难道成了佛就可以为所欲为、任意妄为吗?那岂不是跟成王称霸没两样!佛也一样要吃要穿、要耕要作,要背行囊救人救世的。人人都说要放下,只不过不想负责任罢了,那就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没意思,不济事!”
  班师之仍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你不是也说过什么:把明明是很复杂的事,简化为追‘名’逐‘利’,未免太肤浅了吗?现在又把两个褡链说成‘责任’和‘道义’,岂不也一样看相?”
  罗白乃这回耸耸肩,吐吐舌头,摊摊手,道:“道就是如此:说了不增,不说不减,说尽不灭,不说也罢。”
  班师之见徒弟撑不下去了,也不为己甚,只自下咕咕的说:“我总觉得狗屎就是狗屎,垃圾也不外是垃圾,褡裢也不过是褡裢,哪有什么曲折大道理!”
  徒弟听了,居然也没争辩,反而说:“你能这样想,其实也悟了大道理。”
  “三姑”纤瘦的身子却执着沉重的禅杖,义无返顾的前行,去会合王小石,护送他们下东南。
  他大概绝没想到自己背上的褡裢居然成了大道如天,为此师徒二人,争辩不已。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一 自私、写诗还是大公无私的大师?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师抑或是给罗白乃整治蛊弄得团团转的三姑大师,都背着两口褡裢,跑在前边。
  前面有山贼,却听他指挥。前边有盗匪,也先让他给打跑了。
  前头若有道上的人物,自会为他开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这位秀气大师沉重的禅杖,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位“大师”像认识了不少绿林好汉,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对大师都不是闻名已久钦仪效命,就是闻名丧胆掉头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侠的逃亡历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许多苦。
  这大师却吃得起苦。
  太阳烈照,他光着头,连笠也不戴一顶。
  大雨滂沱,他也拒绝撑伞——连方恨少好心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拨走了雨伞,径自走在雨中。
  这一下,方恨少脸上挂不住,只好恨恨的说:“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诗意!大师像位诗人,还多于像个和尚!”
  总之,大师吃苦耐劳——或者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样。
  大师从没怨言。
  人家睡觉他守夜。
  别人吃饭他最迟。
  他不以为忤。
  他任劳任怨——这里当然不是那两个原来在“刑部”跟随朱月明、后来改投了蔡京的恶棍的名字。这儿绝对是一个对他的赞美。
  而且,大师还十分听从王小石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对王小石十分维护,言听计从。
  大家甚至有点怀疑三姑大师跟王小石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开去劝解仍郁郁寡欢的唐宝牛时,真的问了大家这个问题。
  于是众说纷纭。
  大家邀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说:“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应他爱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较古板的梁阿牛来猜度。
  梁阿牛:“同门?”
  然后到大家胡猜,那就离谱了:“师徒?”这是班师之的猜测。
  ——究竟谁师谁徒?况且两人年龄相距不远。
  “兄弟!”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谁兄谁弟?
  “旧部。”何小河认为。
  ——理由很简单,像王小石这样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师后才叫红,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认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旧部。
  说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轮到罗白乃说了。
  他的推论比谁都荒谬。
  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
  ——什么?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罗白乃绝对异想天开,“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对夫妇。”
  何小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三姑大师是个女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罗白乃仍振振有词,嘴里也念念有词,“既然连郭东神都可以是个女的,三姑大师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况他也长得那么俊。”
  这倒是。
  其实,三姑“大师”的年纪和样貌,一点儿也不“大师”。
  他非但不老,还清俊得不得了,脸上常流露出一种乏倦的情愁来,眯迷着眼靥,一张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脸蛋儿,光着头反而觉得他俊得有采、美得发亮。
  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态,还带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罗白乃这样一说,大家倒狐疑了起来,竟然有点怀疑三姑大师是否真的女扮男装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语难怪你跟他改了个同音法号作‘三姑’我倒没看出来。他一来就是大师,我反而没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师,大师怎会是个女的?”
  罗白乃立即反诘:“是谁规定世间的大师就不许是女的?”
  梁阿牛为之语噎。
  方恨少笑说:“可惜他剃光了头。”
  “可惜什么”“罗白乃也反斥道:“世间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头,牛山濯濯,也照样美得杀死人。”
  方恨少马上认可:“对,像我,就算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说我改穿女装,还胜红妆呢!”
  “欧!”
  那是何小河装呕的声音。
  “什么?”方恨少故作不懂,问,“何姑娘可有喜了?”
  温柔一跺脚,脸色遽变。
  班师之却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别乱来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个意思吧?你可别捣破了头,坏了人家修行!”
  罗白乃可不说这个,更不想听他师父这个。他见温柔不悦,以为独漏了问她“高见”所致,便笑嘻嘻的找上了温柔:“你呢?恩婆对三姑有何高见?”
  温柔救过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时便叫她“恩婆”,温柔向来也不能为忤,反而觉得好玩新奇。
  可是,这时温柔却板起了脸,噘起了嘴几,说:“什么三姑六婆的,大师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说着,又一顿足,转脸就走了。
  罗白乃不意温柔这下说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头皮,笑与大家说,“我的姑奶奶又发脾气了。”
  心里却爱煞了温柔恼怒的时候,两边粉腮像则蒸好且发得玲珑可人的小包子一样,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温柔拧身去了。
  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希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地一声,他好像就很靥足了。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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