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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队员们不得已只好把因病动弹不得的向导狗扔下,继续赶着狗拉的雪橇前进。但是那只濒死的狗竟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拼死命追上去,忠于自己的职守,跑到雪橇的前面。
当我看到那条狗强忍病痛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心如刀绞。
那狗的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它气喘吁吁,舌头耷拉在外面,跑起来摇摇摆摆。狗的脸上表现出凄苦和悲痛,然而那是一副高贵的面孔。
泪湿了我的眼睛,以至看不清画面了。但是,我仍然模模糊糊地看到,探险队员把那条狗拉开,带它到雪坡的后面去。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一枪把它打死了,因为一声枪响,拉雪橇的狗吓得乱了套。
我痛哭失声,尽管姐姐百般安慰,我也难以抑制悲痛。姐姐无计可施,只好领着我出了影院。我依旧痛哭不止。
坐在回家的电车上也好,回到家之后也好,我一直哭个没完。气得姐姐直说,再也不带小明去看电影了,但我还是哭。
至今我也没有忘记那狗的面部表情,而且每次想起它就不由顿生虔诚的敬佩。
这一时期我看到的日本影片和西洋片比起来,并不让人感觉多么有意思,可能是由于我年岁尚小。
父亲不仅带我去看电影,而且还领我去神乐坂的曲艺馆。
我记得的曲艺演员有:阿小、小胜、圆右。大概是圆右唱起来太慢的缘故吧,听起来没意思,我毕竟是个孩子。小胜慢声慢语说的单口相声倒很有趣。我记得他说过:最近流行披肩,假如那种东西披着好看,那么,从短门帘里钻出来的人也该好看了。
我喜欢阿小(他已经是名演员了),特别是他讲的《宵夜面条》和《酱烤马》,都使人难忘。阿小演一个拉着面条车沿街叫卖砂锅面条的小贩,我记得他那发自丹田的叫卖声,立刻把听众带进了寒凝大地的隆冬深夜中。
《酱烤马》这个段子,除了阿小之外,我还没有听过别人表演。故事是说,赶马人在荒村野镇的小店里喝酒,他那拴在外面驮着大酱的马跑了。赶马人到处打听马的下落,问答也就越来越引人发笑,最后碰到一个醉汉。“您见到过一匹驮着大酱的马吗?”那醉汉说:“什么?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看到酱烤马!” 日语中“驮着大酱”这个短语也可理解成吃烤肉串时“涂上酱汁”。这时,随着他的表演,我仿佛也跟着那赶马人东跑西颠地寻马,徜徉于西风古道、暮色苍茫的情景之中,不由得连声叫绝。
我对那些曲艺家们的表演十分神往,回家的路上路过那家专卖炸虾汤面馆时吃的那碗汤面,更是余香满颊。特别难以忘怀的是,隆冬季节的炸虾别有味道。
我最近从国外飞回日本时,当飞机快到羽田机场时就想:“啊,吃碗炸虾汤面吧!”不过,现在的炸虾汤面可远不如从前了。
说起来也不怪,从前,汤面铺门前总是晒着煮过汤的骨头,路过这里的人都闻到一股香味。这种气味令人难忘。当然,门前晒着煮汤用的骨头的铺子现在也并不是绝对没有,然而那气味却根本不同了。
武者
那是快要毕业的时候。
我踏着大正滑行板(一个前轮、两个后轮的长方形滑行板,右脚踏在板上,两手握着立柱的横把手,左脚蹬地,向前滑行的东西),从学校前面的服部坂陡坡上一下子滑了下来,滑行板的前轮正撞到煤气管道的铁盖上,我翻了个跟头,跌了个倒栽葱。等我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服部坂下边的派出所里。
当时,右膝关节严重跌伤,好长时间就跟个瘫子一样,不得不停学。(即使现在我的右膝关节还不好。也许是心里怕它出什么毛病而过分注意,结果反倒动不动就碰着它,疼痛难忍。我打高尔夫球时,进坑球打不好就是这个原因。蹲下身去也很困难,因而看不清草坪的起伏。——碰上这么个好机会,所以要辩解几句。)
我的膝盖痊愈之后,一天我和父亲到澡堂去洗澡,碰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大概是父亲的朋友。彼此寒暄了一通,他问父亲:
“令郎?”
父亲点点头。
老人说:“实在不结实。我在这附近办了个道场,你让他去吧。”
后来我向父亲打听,原来此人是千叶周作的孙子。千叶周作是著名的剑客,幕府末年曾任玉池道场的主持,生前有许许多多的嘉行逸事。他的道场就在紧邻我家的一条街上,因为我耽于剑道,此后就进了他办的道场。但是,这位须发皆白的千时周作的孙子,只是高踞于授业之师的座位上,从未离座指点过我。
教我们的是他的徒弟,那口令也只是“注意、注意、打你!注意、打你!”仿佛在教舞蹈一般,听着就让人感到没气魄。况且来学的大多是附近的孩子们,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玩乐。实在没什么意思。
偏巧,这位道场主人又被汽车撞了。那时汽车本来是罕见之物,可他却让这罕见之物撞伤,这简直就像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1584—1645),江户初期的著名剑客,名政名。为勤修武艺,遍游日本各地。创双刀法,为双月派之始祖。长于水墨画。挨了马踢一样可笑。因此,我对千叶周作这位孙子的尊敬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大概是出于对他的不满吧,我决心进当时在剑道上风靡一时的高野佐三郎的道场。然而这个决心只能是名副其实的五日京兆。
我只是听人说过,高野派的教学方法,其严厉是难以想象的。在学交叉砍对方脸部这一招数时,我朝对方的脸砍去,几乎与此同时,我被弹回来撞到墙上,眼前一阵发黑,两眼直冒金星。这一刹那,我对自己剑术水平的自信——确切地说是自豪——立刻化为乌有。
人世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不免是井底之蛙,总是管中窥豹。
我嘲笑被汽车撞伤的剑客,可是自己却被撞到墙上。由此我深深感到,自己是多么浅薄和无知。
以少年剑士自诩的神气立刻瓦解了,再也不曾恢复。而且,小学毕业在即,我的自高自大遇到的打击,也不仅仅是剑道一项:我报考一心向往的东京府立第四中学,却名落孙山。
这事和哥哥未考上府立第一中学的情况不同,我没考上是无话可说的。尽管我在黑田小学名列前茅,但那不过是井中之蛙。我对国语、历史、作文、图画、习字等喜欢的课特别注意,在这方面我决不落人之后,但理科我就不喜欢,只是为了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绩才一直勉为其难地学。其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在府立四中的考题之中,算术与理科题我是一筹莫展。
我这些长处与短处,直到今天依然如故。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是属于文科系统的学生。
请看,我连阿拉伯数字写得都不合规格,仿佛是异形字母;我不会开汽车,连操作普通的照相机、给打火机上油也不会。我儿子说,我挂电话的神态,简直就像个黑猩猩。
对一个人,如果老是说他笨哪,笨哪,他就越发失掉自信,越来越笨;如果是巧啊,巧啊地称赞他,他就会越来越有自信,越来越巧。
人的长处与短处,一方面是先天的,但来自后天的影响也不小。不过,事到如今再为自己辩护也没多大意思了。
我在这里想说的只是,从这时起,我或多或少地看出了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就是走文学的道路,或者走美术的道路。不过,这两条道路的分叉点,对我来说还遥远得很。
遗痛一刻
小学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当时小学毕业典礼是有一定程式的。一般总是像现在电视台的室内剧一样,进退如仪,并略带感伤情调。开头照例是校长训词,祝福和训勉毕业生前途无量和好自为之等等一派陈词滥调。然后是徒具形式、泛泛而论的来宾代表致辞,以及毕业生代表的答辞。而后,毕业生在风琴伴奏下,唱起:
高山仰止,吾师之恩……
然后是五年级学生们唱惜别歌:
上班诸生,切磋与共
如我之姊,如我之兄
……
最后全体唱毕业歌。
这时候,有的女生一定会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在这之前,我必须以男生代表的名义念答辞。班主任自己写好答辞交给我,让我工整地抄好,到时候上台去念。至于答辞的内容,可打百分,它全都是从修身教科书上寻章摘句抄下来的,读起来干巴巴。特别是当我看到用堆砌的华丽辞藻赞颂老师之恩的段落时,不由得扫了一眼这位班主任先生。因为,前面我已提到,这位先生和我彼此憎恶,关系很坏。他居然让我肉麻地颂扬师恩,由衷地表示离别之痛,这样的老师算个什么东西!他居然能够如此赞美自己的业绩,如此粉饰、装扮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人的内心深处包藏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怀着毛骨悚然的心情,拿着他交给我的答辞草稿回了家。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和他打交道了,没有办法,只好遵命。就找来顶好的卷纸誊写起来。哥哥站在我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
抄完之后,我自己默读了一遍。这时哥哥说:“给我看看!”
他拿起原槁看完,立刻把它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小明,别念它!”
我吃了一惊,正要说话。他说:“不就是念答辞吗?我给你写,你念我写的这个。”
我想这可太好了。可是一想到这么样的一位老师,他一定要我把抄好的给他看,所以这么办不行。
我这么一说,哥哥立刻说:“那时候你就把他写的那份答辞抄好给他看,举行典礼之前你事先把我写的那个夹在里边,到时候读这个。”
哥哥写的那份答辞,内容辛辣无比。它痛骂了积习难改的小学教育,嘲笑了奉行这种恶习的教师们,说摆脱了他们种种羁绊的我们这些毕业生,过去像做了一场噩梦,今后就可以自由地做有趣的梦了,诸如此类。这在当时来说是革命性的。
我读了,痛快之至。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念这份答辞的勇气。
现在想起来,如果念了它,校长以及全体教师、全体来宾准和果戈理的《钦差大臣》落幕时那种状态一模一样。
我不能忘记,当时的来宾里有我父亲,他穿着大礼服,仪态庄重。至于那位班主任,快要举行典礼时不仅检查了我誊好的答辞,甚至让我在他面前朗读了一遍。哥哥给我写的答辞仍旧装在我的衣袋里——如果临时偷换一下也并不是办不到的。
典礼一完我就回了家。父亲说:“小明,今天的答辞蛮不错呢!”
哥哥从父亲这句话自然了解到我是怎样做的,所以他向我微微一笑。
我害臊了。我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这样,我从黑田小学毕了业。
黑田小学的帽徽是藤花,我想,这大概是由于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藤萝架吧。黑田小学时期,我的美好的回忆,只有那藤萝的花、立川老师、植草圭之助。后来植草进了京华商业中学,我上了京华中学。
巅峰只欠一跳
我入学时,京华中学和京华商业中学都在御茶之水,和今天仍然存在的顺天堂医院隔着一条大道,堪称近邻。
那时御茶之水的风景,正像京华校歌里的“惟我茗溪……”那样。稍微夸张地说,可和中国的名胜媲美。
关于御茶之水的风景,以及我在京华中学一二年级时的情况,当时我的朋友曾在昭和二年(1927年)毕业生同窗会的会报上写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一下。
当时御茶之水的大堤是……水凌凌的丛生杂草,那香味是令人难忘的。这是一条值得怀念的大堤。挨到了下课时间,我们从京华校门(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个类似后门的普通门)解放出来,从本乡元町市内电车站附近越过宽广的电车道,瞧准机会,蹿过禁止跳越的栅栏,赶快藏进繁茂的草丛里,这就谁也看不见了。慢慢地、小心地走下陡坡的大堤,找个没有落水危险的地方,把书包扔到草地上当枕头,顺势躺下。如果人多,当然不能一直躺到水边,就留出一条通道。顺这里还可到水道桥附近,攀登到桥上……这只是因为我不想立刻回家。能理解这种心情的朋友就是黑泽明。我和黑泽一起,曾从大堤陡坡上跑下去两三次。有一次,我们看到草丛里有两条蛇交尾,蛇身缠在一起,成立体的螺旋状,把我俩吓了一大跳。黑泽作文和图画是超群的,他的作品常常刊登在校友会杂志上。有一幅画画的是静物,它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难忘。我想,原作一定更美。我听说,年轻有为的岩松五良老师因为黑泽有如此才华而非常喜欢他。黑泽的运动神经几乎等于零。他练单杠时,两手攀住铁杠,脚尖拖在地上,身子硬是提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