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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如晦做了个鬼脸道:“你可真想绝了,自己装神弄鬼不算,连只狐狸也要乔装改扮。嘿,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嘿嘿,你还姓胡!嘿嘿嘿!”
胡悦满不在乎地道:“你这是在骂我,你当我听不出来?不过我也不生气。狐狸怎么啦?狐狸通人性!我和小白之间的事,你不会明白的。”
葛如晦道:“好稀罕吗?谁要明白。”
说话间到了万家后园,两人仍从刚才出来的地方翻墙进去。葛如晦压底声音道:“万家上下我都找过,哪里也没找到东西。”
胡悦道:“那是你不会找。首先的问题是,你想找什么?”
葛如晦道:“不知道。我想上头拨下来的钱款当有个文书交割什么的。文人的习惯,有什么事都喜欢写下来。万良行是进士出身,也不例外。所以我书房找得最细。但书房太难找了,藏米于粮,藏水于溪,藏纸于书。他要是有什么纸张藏在书里,那可真要找死人了。”
胡悦道:“那要看是什么人找,要是我啊,这么多天早就找到了。”忽然听见人声语响朝这边来了,两人忙躲起来。
耳听得有人道:“梅香,领崔大人去书房。”便知是万夫人在说话。又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们四处看看,要仔细些。”想来是那个崔大人。又听一众兵士应道“是”。
葛如晦道:“这下糟了,到处都是人,别说找东西,自己先要给人找到了。”
胡悦道:“这有何难?咱们现在去一个地方,一准没人。”说着拉了葛如晦便走。两人矮着身子走了一段路,胡悦道:“进去吧。”
葛如晦一看,竟是万良行的卧房。这间卧房他没来过,里面一直有人,不是夫人在便是丫头在。
胡悦道:“万良行的尸体已经搬出去了,家人都在堂上守灵,只有这地方没人来。”
葛如晦向里一张,果然没人,朝他一竖大拇指,道:“了不起。”
胡悦得意地道:“也没什么,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年饭。”看见妆台上有万夫人晚间还插在头上的金钗珠花,看来是换了孝服后刚取下的,还不及收起来,便一把抓起放进怀里。
葛如晦吃惊道:“你做什么?”
胡悦道:“没什么,我身边没钱了,正好做盘缠。”又去翻妆台抽屉,一翻翻出一个首饰盒。随手一拿,盒盖应手而开,里面却空无一物。胡悦道:“奇怪,怎么会没东西?”仔细看了看,“这锁是给人刚弄坏的。对了,定是有人害死了万良行,又偷走了值钱的东西。这人定是十分熟悉万家的人,说不定是就是万家的人。”
葛如晦不去理他,四处查看有无碍眼的东西。忽见床上一对枕头有些异样,两个枕头的式样布料新旧程度都一样,只是一个中间已瘪了下去,另一个却饱满如初。枕面的绸缎已磨得毛了,枕头怎么还这样挺括?心头一亮,暗道:“在这里了。”过去拿起枕头,拆开一头的布,拉出一些木棉菊花,果见藏有几页纸几本册子。
葛如晦心跳加快,轻轻取出一页来,抬头便写有“广南西路转运使某某分银多少”等等字样。葛如晦又是高兴又是伤痛,高兴的是找到了证据;伤痛的是父亲无瑞蒙冤,无谓牺牲。猛想起万良行为什么要留这样一份底稿?为什么要藏得如此秘密?他要不写不就用不着藏了吗?随既就明白了:还有别人分了银子,他若不留有证据,万一别人出卖他,到时候也同样百口莫辩。
葛如晦有证据在手,胆气顿壮,抱了枕头便往书房走。他记得有个崔大人在书房。
宋时的行政区叫“路”,有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成都路、荆湖南路、江南东路等等。琼州府隶属于广南西路,最大的官便是知府万良行。以万夫人在海南琼州的地位,都对这崔大人恭恭敬敬,想来是比万良行更大的官。那一定是从广南西路来的上司。有上司在,葛如晦只要一呈上万良行亲笔写下的证据,不怕上司不为葛有岭翻案。
葛如晦三步两步奔进书房,却见书房乱成一片,满地的书册。那崔大人蹲在地上,两只手拎了两本书乱抖,显然是想从书中抖出什么东西来。听见有脚步声,回过头问道:“什么人?”
他这一回头,葛如晦看见他的脸,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是谁。
崔大人又问:“干什么的?”
葛如晦听这声音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正迟疑间,猛想起刚才看的纸上写着“广南西路转运使崔相安”!这崔大人莫不就是崔相安?这人穿的五品官服,转运使不就是五品!从官服猛又想起那日在贡院门前,轿中那人不就是穿的五品官服!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心中惊惶,表面却镇静,想起这崔相安认识自己,便用枕头遮住脸,含含糊糊地道:“夜深了,夫人请大人就在寒舍休息。”
崔相安心想自己在万良行的书房里翻成这样,传出去岂不难听?这万家的僮儿岂有不乱说之理?便站起身道:“谢谢你家夫人。这是给我的枕头被褥吗?”说着伸手去接枕头,实则暗藏杀着。
葛如晦见他伸手便来抢枕头,还道他已看出其中关节。这枕头中藏有重要证据,焉能落入崔相安的手中?当下往里一夺。
这枕头用了不少年,表面绸缎都磨毛了,哪经得起他二人这一争一抢?便听一声“嗤啦啦”裂帛的声音,枕头被拉成两半,中间填的木棉菊花等物飞了一天,当中还夹着些册子纸张。
葛如晦扔了手中半个枕头忙去抢纸。
崔相安心念一动,也去抢纸。他人高手长,随便一抓就抓住了一张,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要找的东西,又惊又怒,问道:“你是谁?怎么有这些东西?”
葛如晦哪有空答,上蹿下跳拚命捡纸。
崔相安怎能让证据落入别人的手中?杀心已起,竖掌便向葛如晦劈去,只道掌去人倒。
葛如晦只觉掌风如刀,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忙使一招“七星落长河”架起,护住头脸。
崔相安没想到这万家僮儿竟能逃过自己一掌,再一看他招数身法面孔,认出是在贡院门前力毙疯犬的葛如晦。心道:“这葛如晦乃葛有岭之子。自己和万良行诬葛有岭为贼,害他丧命。这葛如晦实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且看他为报父仇,毒死了万良行。真没想到这小小少年,手段竟如此厉害!这时将自己堵在书房,自然是报仇来了,还带了证据来,是要让自己哑口无言。哼!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你葛如晦虽是‘南海神童’,聪明机灵,终是一个小孩,纵然你习有武艺,怎能敌得过我?你当我是同万良行一样的草包吗?”心里这样想,出手就是杀着。
葛如晦年纪即小,武艺又低,哪是崔相安的对手?那崔相安在贡院门口只看了他的零星几招,就看出他的根基技艺,提起师承便知来历,可见于此中门道非止熟悉一二,乃是浸淫其中的高手。
二人一过招,葛如晦便知自己要糟,不敢硬接,仗着体小灵活,在桌子底下、椅子缝中钻来钻去,得空偷袭一招半式,搞得崔相安手忙脚乱。崔相安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碍手碍脚,施展不开,恼怒起来,一拳将一张太师椅砸个稀巴烂。
葛如晦向前一扑,从他胯下钻入书案下,反手就是一招“灵猿摘桃”攻他下阴。崔相安变拳为掌,回势下切,击中他手腕。葛如晦忍痛捡起一截椅子腿,用尽全力敲他左腿膝盖。这一敲,痛得崔相安左腿蜷了起来,双手一抬把书案掀翻。葛如晦无处躲藏,又穿过崔相安胯下,着地翻个斤斗,滚进两只并排放置的书橱下。
崔相安膝盖疼痛,转身稍慢,回身已不见了葛如晦。但知道他躲在书橱下,抬起右脚就向书橱下踢。一踢就听“咣啷”一声,不知踢中了什么盂钵缸罐。崔相安微微有些觉得奇怪,书房又不是厨房,里面怎么会有瓦罐之类的东西?这当儿也不理会,又是一脚踢出,心想书橱底下能有多大地方,先一脚踢不中,这一脚还踢不中?
说也奇怪,这一踢出,又是一声“咣啷”响。他接连踢出十七八脚,都是一声“咣啷”。崔相安不耐烦起来,蹲下身子伸手去抓,触手是一只圆圆的硬东西,便松手放开,又是一声“咣啷”,声音清脆之极。跟着有什么东西蹦进了他嘴里,微微有点苦,在嘴里还蹦个不停。他急忙吐出一看,竟是一只蟋蟀!这只蟋蟀色作铁青,牙长须长,脑线净明,翅壳如金,足足有七厘多长,真是一只难得的好斗虫。
崔相安原是此中好手,一见之下不免心喜。他这一定神不要紧,书橱底下又掷出两只蟋蟀罐。崔相安听得风声激荡,再一看飞来的罐子温润如玉,乃是多年的旧物,又起了怜惜之心,便伸手去接。这一伸手,手中那只蟋蟀一蹦就没了踪影,忙又顺势去寻。“咣啷”“咣啷”两声,两只罐子落地开花。
崔相安怒道:“臭小子,小混蛋,一点不知爱惜好东西,便只会糟踏!”
葛如晦哪理他这些,只管把罐子往外扔。他刚才一进橱底,便看见书橱下全是蟋蟀罐,没有容身之地。眼见崔相安一脚踢来,躲没处躲,避无处避,便拿了只罐子往他脚上凑,只求别踢着自己。扔出十来二十个,橱底宽敞了许多,躲也躲得安心点。
也是崔相安太过小瞧了葛如晦,才和他纠缠了这些时候。他只须发一声命令,叫进几个官兵,葛如晦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用他自己动手。但崔相安念及自己身份地位,给人看见自己在万家翻看别人物事,传出去岂不难听?区区一个葛如晦,怎能敌得过自己?没想到这小顽童机变百出,一时倒奈他不何。
书房里“咣啷”“咣啷”响成一片,亏得外面官兵吵吵嚷嚷,万家人哭哭啼啼,才不至引起别人注意。
崔相安发了一阵怒,骂了一通,末了自己安慰自己道:妈的,老子有钱,这样好的虫子罐子还怕没处买吗?心里其实知道好东西有钱也难买。又骂万良行,家中藏了这么些好东西,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历年来只孝敬些金银,这些东西全留给自己了。
一个人若沉迷一件事物,心神必然会受这件事物的左右。孔子曰:甚爱必大费。又曰:玩物丧志。便是这个道理。
崔相安看看满地的罐子粉碎,蟋蟀乱蹦,心痛不已,又恨又恼,怒气上冲,再顾不上这些,踩着碎片蟋蟀走上两步将书橱拉倒。书橱一倒,葛如晦无处藏身,整间书房再无一件完整家什。崔相安手臂一长,只用他半招“夜叉探海”便将葛如晦抓在手中。
葛如晦落入他手,也不惊慌,双目炯炯怒视着他。崔相安给他瞪得浑身不自在,骂道:“小畜生!”提起手就朝他脑门拍去。
这时他一手前伸抓住葛如晦衣襟,一手高举作势欲拍,整个前胸双胁两侧都暴露了出来。这大好良机岂能错过?葛如晦提起双手便在他两边腋窝里抓了几下。崔相安顿觉全身麻痒难当,双臂乏力,想笑又不愿笑,忍得好不辛苦。
若是旁人得此良机,不是饱以老拳,就是奉送双刀,只有这顽童小儿行事莫名其妙,这性命交关的当儿竟会以游戏相加。崔相安倒有些哭笑不得。
便在此时,书房的门不知怎么开了,涌进大量的白烟,霎时弥漫了整间书房。白烟中夹着丝丝黑气,当中还有火头蹿动。烟雾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又刺眼又呛鼻。崔相安葛如晦都放了对方,闭上眼睛,用衣襟捂住了口鼻,还是连连咳嗽,眼中不停流泪。两人闭上眼睛,伸手乱摸。
混乱中葛如晦忽觉有人抱住了自己,正要挣扎,那人轻声道:“是我。”原来是胡悦。
葛如晦心头一松,握住胡悦的手放心跟着他走。耳边只听得不住有人叫“不好了,起火了!快救火呀!”“快把老爷的棺材搬出去!来人啦,快来搬棺材!”“火太大了,大家快跑啊!”叫爹叫娘,哭天哭地,间夹着忽喇喇的火烧声,嘈杂一片。
葛如晦跟着胡悦奔出一阵,胡悦道:“来,坐下吧。”
葛如晦依言坐下。忽觉眼睛有点凉,当是胡悦在施药。葛如晦问道:“火是你放的?怎么这么多烟?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这么刺眼?”
胡悦道:“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妙计不能告诉你。你这个笨蛋,也不看看自己那点本事,禁不禁得住人家打。你要去送死,我可不能见死不救。那人武功很好,我打不过他,只好另外想办法了。你肯定是看不上的了,说不定会说我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我才不理你那套。”
葛如晦叹口气道:“不是的,胡大哥,你救了我,我当然要谢你。只是这一烧,为我父亲洗冤的证据也要烧没了。”
胡悦不高兴了,道:“我救了你命,你说这种话。哼,如果连你也死了,我看谁来喊冤!”
葛如晦欠疚道:“胡大哥,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