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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节奏性很强的片断以后,钢琴加入,弹出单簧管旋律的变体。然后是一个已有五十多年历史的爵士乐老调。在作品的后半段,小提琴拉出了一个温柔伤感的主题,然后乐队再次响亮地奏出英国管的片断,全曲在回顾了一开始的单簧管主题后完满结束。此曲由始至终把人们卷到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感觉的游流里。曲毕,人们几乎激动得发狂。《蓝色狂想曲》后来闻名遐迩。
人们这样喜爱艺术的特殊感觉,这是出于人的天性。人总是懒得去注意一般的东西,而偏爱特殊的反常的东西。国外一位新闻编辑曾这样总结新闻价值:
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0;
平凡的人+平凡的妻子=0;
一个平凡的人+一辆汽车+一支枪+一夸脱酒=新闻。
银行出纳员+妻子+7个孩子=0;
银行出纳员十10万美元十歌剧女演员=头条新闻。
在这一点上,艺术与新闻同理。人类的感觉非常容易疲倦,当长久地处在一种感觉里面时,最后,他竟能麻木到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感觉的地步。他厌恶一种感觉的长期经验,厌恶一种感觉的不断重复。那些走运的艺术家,首先是因为他们的艺术品给了人一种特殊感觉。又有许多企图想摘取艺术家桂冠的人,一辈子奋争,以青春和生命下注,而终因一直未能使人们产生特殊感觉,而不能引起注意,默默无闻,然后像一片深秋的残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便飘零了。
特殊感觉是步入艺术殿堂的敲门砖。这里,我们再深入一步,探讨一下特殊感觉的特性。欣赏者的特殊感觉是由艺术家的非大众化感觉导致的。艺术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去感觉世界,他的感觉具有明显的怪异性、非常性、奇特性和超常的深刻性。这种感觉只是他一个人的感觉。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所看到的大海如果与千百个人看到的大海别无二致,那么就等于他没有看到大海。他既是艺术家,就必须看到他自己的海。洛蒂的海、海明威的海、康拉德的海,都不是普通人看到的海。记不清是哪一位作家了,他有一段描写大海的文字给我印象极深。他说,每当主人公走出那座糜烂的、肉欲横流的城市,见到那条疯狂地滚动、掀着巨浪的大海时,他总觉得那是一条“淫荡的大海”。一个女人的手指头被小刀割破了,流出血来。在普通人看来,这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流血,可在中国新感觉派代表人物施蛰存的笔下却是这样的:“在那白皙,细腻,而又光洁的皮肤上,这样娇艳而美丽地流出了一缕朱红的血。创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这嫣红的血缕沿着食指徐徐地淌下来,流成了一条半寸余长的红线,然后越过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中闪过,直沉下去,滴到给桌面底影子所隐蔽着的地板上去了。”这种感觉显然是非大众化的。
又有一个艺术史实可以旁证这一点:许多艺术家具有神经质,甚至干脆就是精神病患者。塞尚患被迫害妄想症。他感到人们都在捉弄他,因此厌恶一切。他是一个自悲自大的奇怪混合物。俄国文学天才叶赛宁,以富有灵性的笔描绘了宁静而苍郁的俄国中部景色。那些响彻着教堂钟声的农村诗篇,动人异常。可他一生忧郁。三十岁时,这位“困惑的农民”选择了自杀。高更一生孤僻乖戾,为逃避西方文明,只身一人来到太平洋的一个岛上,与当地土著赤身生活于丛林里。1961年7月2日凌晨,一声枪响,海明威因患精神郁抑症,在古巴别墅了结了辉煌的一生。凡·高先是神经质,继而发展成严重的精神病,以至把自己的耳朵割下包好送给女友。他对世界的感觉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人们觉得咖啡是一舒适安闲之所在,而他来到咖啡馆门口,却突然哆嗦起来:刺眼的红色与暮气沉沉的深绿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群神情木然的人坐在这样的背景下百无聊赖地在喝咖啡;这小咖啡馆在他的眼中居然成了疯狂与死亡的象征。凡·高的神经质,使他对世界的感觉不同于大众,也从而使大众一旦接触到他的作品,便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特殊的感觉所吸引,他的画具有令人灵魂发颤的原始力量和躁动不安的情绪。我举这些极端的例子无非是在说明:艺术的感觉是非同寻常的。
四、精微的感觉
作为艺术家,他要能敏锐地感觉到新时代的胎动,历史变迁时的痛苦,政治气候、战争风云等重大事件的发生和变化。但,我以为,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仅有这种大感觉是不够的,甚至还不能称之为艺术家。因为,一个政治家或一个政客在这些方面的感觉可能更为敏锐。艺术家必须还有那些政治家和政客所不具备(他们也不必具备)的精微感觉。即使对重大事件,他的感觉也不应当是粗糙的。我们甚至可以极而言之:“一个艺术家的本领并不在于他对生活的强信号的接受,而在于他能接受到生活的微弱信号。”我们来看加缪的《流放与王国》中的一段文字:
“长途汽车的窗户关着,一只瘦小的苍蝇在里面飞来飞去,已经有一会工夫了。它无声地、疲倦地飞着,颇有些快。……每当有一阵风挟着沙子打得窗子沙沙响时, 那只苍蝇就打一个哆嗦。……沙子一把一把地打在窗子上,仿拂无形的手甩过来似的。那只苍蝇动了动怕冷的翅膀,一屈腿,飞了。”
他们的心理,有着稠密、精细、传导性能很强的网络,它宛如一张由智慧的蜘蛛从体内吐出的银丝精织而成的网子,任何猎物,哪怕是极为微弱的翅颤,这张网也能迅捷将信息反馈给那个捕猎者。
《围城》最让我欣赏的就是它的微妙精神。我并不在乎《围城》中什么鸟笼子主题、城的主题。那只不过是一些舶来品而已。我高看《围城》,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的微秒。写小说的能把让人觉察到了却不能找到适当言辞表达的微妙情绪、微妙情感、微妙关系……一切微妙之处写出来,这是很需要功夫的。小说家的感应能力和深刻性达不到一定份上,是绝对写不出这一切的。而一旦写出了就意味着这位小说家已经进入很高的小说境界了。《红楼梦》之所以百读不厌、越读越觉精湛,其奥秘同样不在什么反封建主义之类的主题方面,而在于它的微妙精神。那黛玉不知因为宝玉的一句什么不经意的话就伤心或生气起来了。那帮小儿女,磕磕碰碰,却也是写的一份微秒。元春省亲,上上下下的人都来到了她的身边,她问道:宝玉在哪里?人将宝玉叫来。元春将宝玉揽过,用手抚摸着他的头,说了一句:又长高了好些。说罢,泪如雨下。小说好看,就是在这些地方。
我几次重复过我曾下过的一个结论:一个艺术家的本领不在于他对生活的强信号的接收,而在于他能接收到生活的微弱信号。中国当代小说家的薄弱之处,就正在于他们感觉的粗糙,而缺乏细微的感觉。他们忙于对大事件、大波动的描述,而注意不到那些似乎平常的生活状态和生存状态,注意不到那些似乎没有声响没有运动的事物和人情。而事实上,往往正是这些细微之处藏着大主题、大精神和深刻的人性以及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方式。
钱钟书写微妙的意识很执著。《围城》选择的不是什么重大题材,也无浓重的历史感。它选择的是最生活化的人与事。在写这些人与事时,钱钟书写微妙的意识一刻不肯松弛,紧紧盯住那些最容易在一般小说家眼中滑脱掉的微妙之处。他要的就是这些——“这些”之中有魂儿。苏文纨不叫“方先生”而改叫“鸿渐”这一变化,他捕捉住了。褚慎明泼了牛奶,深为在女士面前的粗手笨脚而懊恼自己时,方鸿渐开始呕吐,于是褚心上高兴起来,因为他泼的牛奶给方的呕吐在同席者的记忆里冲掉了。江轮上,孙柔嘉一派无知和天真,因为她知道无知与天真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有很大魅力的。过桥时,孙柔嘉对方鸿渐表现出了一种女人的体贴,但这种体贴极有分寸,也极自然,以至于仿佛这又不是一种女人的体贴,而仅仅是一种无性别色彩的人的心意。方鸿渐说他梦中梦见小孩,孙柔嘉说她也梦见了。方鸿渐对他与孙柔嘉之间的关系尚无意识时,孙柔嘉就说有人在议论她和他。方鸿渐得知韩学愈也有假博士文凭时,觉得自己的欺骗减轻罪名……所有这一切,都被钱钟书捕捉住了。而这些地方,确实是最有神的地方。
《围城》有数百个比喻句,“像”字句占大多数。这些比喻句精彩绝伦。苏文纨将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不肯随便施与,钱钟书写道:“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子里,过了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张先生附庸风雅,喜欢在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钱钟书说这“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形容天黑的程度,钱钟书说像在“墨水瓶里赶路”。夸大地说一句:《围城》的一半生命系于这几百个比喻句上,若将这几百个比喻句一撤精光,《围城》便会在顷刻间黯然失色,对于《围城》的这一种修辞,不少人已注意到,也对其作过分析,指出了它的特色以及它所产生的讽刺性等效果。而我以为,钱钟书对这一修辞手段的选择,是他在叙述过程中,竭力要写出那些微妙感觉时的一种自然选择。这些比喻句最根本性的功能也在于使我们忽然一下子把那些微妙的感觉找到了。当我们面对微妙时,我们深感人类创造的语言的无能。我们常常不能直接用言辞去进行最充分、最贴切、最淋漓尽致的表述,为此,我们常在焦躁不宁之中。一种语言的痛苦会袭往我们,比喻便在此时产生了。但不是所有比喻都可以疗治这种痛苦的,只有那些高明的比喻才有这样的能力。读《围城》时觉得痛快,就正在于它让那些恍惚如梦的微妙感觉肯定和明确起来了,并让我们从欲说无辞的压抑中一跃而出,为终于能够恰如其分地去表述那些微妙的感觉而感到轻松。
最后总结八个字:精微之处,深藏大义。谢谢!(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