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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内天外人,说明他的思想本质。
庄子的身世虽不可确考,但据他当时的活动看来,可以知道大概情形。
他的生卒年代,约与孟子同时,据马叙伦的庄子年表,他的活动年代起于周
烈王七年,迄于赧王二十九年。庄子一书,大约内篇可据,而外篇、杂篇多
为其门人或后学所著。
他的身世,据史记说,是蒙人。刘向别录中说“宋之蒙人”,蒙当为原
来宋国的地方。庄子做过蒙之漆园吏,后来这地方被楚国所吞并。
他似乎是一个感受亡国命运的没落小贵族。他和楚国关系最深,史载他
和楚威王、楚襄王都有往来,他往来于赵、魏诸侯之间,惟“王公大臣不能
器之”(史记)。他又是一个贫穷的人,如山木篇所记“庄子曰:贫也,非
惫也”,外物篇所记“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魏)监河侯”。他自比于惊
觉末世的殷族比干,“此比干之见剖心徵也夫!”(山木)
他在战国的贫富变化的时代,惊怖于现实的残酷斗争,在精神上寻求安
慰,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上害怕“人灭天”。他以为,在这个时代,“善人少
而不善人多,”多数人是“决性命之情而饕富贵”的不仁之人。他又以为从
尧、舜以至当时,是由乱世而至“人食人”的社会,因此,社会与人类都成
了他的怀疑对象。他对于现实,常没有办法地叹息“悲也夫”。山木篇载他
和魏王问答的故事,就可以看出他如何承认“惫”(潦倒)于社会。魏王看
他穿得太不成样子,问他“你为何这样的惫呢?”他说:“我不过贫罢了,
并没有惫,惫与贫是有分别的。士不能实行他的理想是惫,衣履弊穿是贫,”
他设了一套寓言之后,说:
“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耶?此比干之见剖心徵也夫!”
(山木)
在他的什么年龄宋国亡国,不可确考。但他“有亡国之事”的暗示,见
于至乐篇。他礼赞“亡”者,而自己解决了“亡”的矛盾,统一于自然: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
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
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
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
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
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
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
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
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由这个半真半假的寓言看来,一则暗示“有亡国之事”,二则憧憬“无
君于上,无臣于下”之景象,三则回念“父母闾里”的宗族,这正是亡国大
夫剖心的话。死亡虽不是他的主张,但他是以死亡与生存等一齐观的。内心
上的齐生死、齐存亡,调和了外界存亡生死的矛盾。所以,他的妻死了,他
笑而歌,因为他在心理上归顺了自然。同样,他的国亡了,他也可以笑而歌,
因为他在心理上归顺了自然。在庄子的思想中有一个秘密,即没有国家的社
会和有国家的社会是一样的,国家社会人群至少在心理上是灭亡了的。他的
寓言中所例比的事物,总是拿人和木石鱼鸟等量齐观,这个假言的大前题是
他的一切辩说的依据。他并不就主张毁灭,而是把现存的人间社会关系同一
于现存的无知觉的大块自然,自存自毁,故不合理的是最合理的。因此,在
言论知识方面,最不合理的逻辑,也就是最合理的逻辑了。
他似受过国家的羁累,在史记中有这样的一段故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
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
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
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他似乎痛苦于“为有国者所羁”,但他没有走入悲剧的路径,反之他在
主观上却企图设计喜剧,他表现出超人随俗的内心调和,甚至表现出至人与
爬虫、木、石相齐的天人合一思想。他既不愿意在庙堂之上贵显自己,也不
愿意对社会的腐朽一面作斗争,故秋水篇记载着他宁愿像一个乌龟曳尾于涂
中,这可与史记言欲为孤豚游戏于污渎之中相证:
“‘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
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庄子曰:‘往矣!吾将
曳尾于涂中!’”
庄子处于“昏上乱相之间”,“惫”于国家社会的光明前途,他并非真
正如他的先族比干的见剖心徵,而是以自己的人格化为鸟兽鱼龟,还原于内
心的统一。时势虽使他潦倒而无所措其手足,但是他又可以在“时势适然”
的心内消解上,取得问题的答案。例如秋水篇所记载:
“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
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以道观之,
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
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
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
当时,兼并灭国的形势实在给人以极大的刺激。一方面被灭者“男为人
臣,女为人妾”,降在奴隶;他方面只要是智能之士,又可在“士无定主”
的裂口之下逃出灭亡的悲惨结果。庄子游于楚、魏之间,固然潦倒得可怜,
但他曾被王公大人尊礼,他于是在内心上找到了生死、存亡、贵贱、大小的
适时顺俗之道,他说:
“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同上)
在没有国族没有社稷的坏境之下,犹之乎鱼类没有泉水而处于陆地,故
胠箧篇说,“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但庄子自比于这样的
悲局的鱼儿时,则说: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泃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天
运)
这是何等的内心虚无的解答!他认为当时天下之人都是迷惑的。他说:
“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天地)在他看
来,不管什么人,除他以外,都是一样的大惑小惑的人,所谓“今世之仁人,
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骈拇)。他把殉仁义
的君子与殉货财之小人,认为“其殉一也”。他自己在“不亦悲乎”的悲局
中,既不要求人为的改造,在亡国命运到来之时,也只求远祸而已。他说:
“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至乐)
他的自处远祸之道,又是这样: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
王)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养生主)
他把救时的人们,都喻为不知全生远害的人,这样的人“命之曰‘菑人’,
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人间世)。因此,在一个大悲局中,
无可奈何,“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同上)“来
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
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同上)这样地成为“无用之用”。
他在“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的矛盾中,必然作出听命于自然的结
论。例如: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
“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大宗师)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誊、饥渴、寒暑,是事之变、
命之行也。”(德充符)
庄子是一个在大悲局中的“无可奈何”的人,于是一切以自然的命来解
脱,把“成也,毁也”,看作成毁皆相对,同时又是“无不成也,无不毁也”,
故他在精神上,主张齐生死,齐存亡。
他虽然有乌托邦的理想,“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一切还原于自然,而破坏传统的信仰,但他并不坚持实现这种理想,并不否
定现状,而反求其“安时而顺处”。不管现状是什么,都是对的(或也可以
说没有对与不对的),人们对之“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就可以乐生远
祸。故他对于当时统治阶级的绝续或国家的存亡,在内心上都认为是相对的,
绝则绝也好,续则续也好,存则存也好,亡则亡也好,例如他说:
“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偿来,寄
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缮性)
如果有人要求免俗变时,他就斥之为“倒置之民”。从这一论点出发,
他肯定了一切现状,现在有的都可以存在,不必加以改善,他说: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
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人间世)
因此,他虽然痛恨“窃国者侯”的强暴行为,但又以为国家制度和阶级
的存在是合理的,不过在理想上是“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
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在宥)。他把国家成
立以来的阶级尊卑制度比做自然,好像“五官殊职”,好像“四时殊气”,
决不能更改。他说:
“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
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
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
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
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庭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
(天道)
这段讲阶级存在的绝对理由的话在外篇,但从庄子的从俗之论看来,在
思想上尚为符合,内篇的人间世也说: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
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为
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人间世)
他以“不可奈何”与“固有所不得已”的理由,承认了君臣之义,同样
地,以不得已的理由,承认了君道,如在宥篇说“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
这虽然不是“神农、黄帝之法则”,但亦非“尧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
之义,只是在“不得已”的理由之下,承认现状。由这里的“俗”义,又可
以推出:社会阶级的存在都是“天生万民,必授之职”的自然,“恶成不及
改”,改则就要逆俗了。
他和世俗处,不问世俗的是非善恶,都主张“安时而处顺”,就是说,
凡存在的皆是合理的。合理的自然流行,让它自己去流行。人类只可“入其
俗,从其俗”。人的创造活动,他喻之为“落(络)马首,穿牛鼻”,好像
就不自然了,主张“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秋水)。所
谓“无以人灭天”,指不以人力修改自然,一如“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
而黑”,一如所谓“牛马四足”。人在大自然之中,生活方法要顺自然的原
来样子,“任其性命之情”,不要做“有为而累”的人道,“长于水,安于
水”。所以,你原来是奴隶主,你好好地做奴隶主;你如果是奴隶,也就好
好地去做奴隶,不必改变二者间的关系,使白者变黑,黑者变白。例如徐无
鬼篇就说农商庶人百工之职,要“顺比于岁不物于易”。所谓“无以故灭命”
的“故”,即所谓“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之“故”,故然而然,不必
追求其改变,贵者不必傲贱,贱者亦不必反贵。一切存在都可照样存在,灭
国是多事,复国也是多事,都反乎自然了。庄子在这里,是不是在心理上救
亡了呢?
第二节 庄子的先王观和自然史寓言
庄子思想源本于老子或关尹,而更把老子唯心主义的因素推之极端。老、
庄一派,其思想脉络可寻,未可以天下篇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