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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通史 第一卷-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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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佐证。苏秦其人,现考大有问题,大约合纵之说,在战国末年是六国抗秦
的一个原则,主张者并非一人,后人才把此一原则认为一大发明,推归于苏
秦,司马迁便早说:“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史
记苏秦列传)至于连横之说,后人也归功于张仪,而司马迁则说:“三晋多
权变之士,夫言纵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史记张仪列传)我们
不必认为有了鬼谷子的秘传,才有纵横弟子横议天下。还是司马迁说得好: 
“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 
顾亭林日知录周末风俗条,值得参考。他说: 
“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
国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
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 
春秋时犹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 
所谓“邦无定交”,正是战国末叶的特征,这原因归结于氏族制的破坏, 
历史不再由宗子支配,而走向“以富兼人”,然这也要在如秦、楚之国内部
条件能够消化其他氏族的时候,才打破了“存小国之礼”,借耕战而兼并。
所以春秋霸主的盟约还有其相对的神圣性,而战国诸侯的“人质”便成了危

机的标帜了。在这样氏族纽带正遭割断而地域财富的代表阶级称雄之时,权
利义务在国际范围内就要改观,强者兼人而弱者图存。因此当时的外交关系
的外部条件被人看得超过于内部条件,似乎只要讲求好了与国或敌国的权利
条约,就可以生存发展,于是机会主义的心理栽植于君臣之间,使游士食客
取得了发言的地位。实在讲来,内部应该是“尽地力”,外部应该是讲谋策, 
故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由于当时
政治风云不能不着眼在外部关系或各国的不平衡发展,这便使所谓谋策在均
衡力的破坏与重建之间寻到均衡论的机械力的对消关系。
所谓“士无定主”,说明了国民阶级脱出氏族的羁绊,不再是“工商食
官”了。随着商业交通的发达,所谓“多财善贾”,所谓“车同轨”,国际
间宗族的鸿沟便在货币行军之前填平(这自然是适应于废井田开阡陌的土地
关系的),使当时亲亲尊尊的礼制在经济城市建立之下趋于崩坏;于是一群
被新现实教养的国民,必然代替无能的旧贵族,而脱出旧氏族的国籍,不别
亲疏,惟智谋是尊。策士是以富贵名位之取得为条件的,如果没有财富商业
的关系交流于七国之间,那么纵横家的国际政治买卖是难以想像的,故当时
“贩贱卖贵”的交换关系就反映为谋诈任权的策士思想。这样看来,他们是
代表着古代的商人阶级的利益,请看下面一段吕不韦的话: 
“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 
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馀食,今建国立君,泽可遗后
世,愿往事之!’”(战国策秦策) 
就是这位大贾吕不韦,后来说秦成功,果然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
万户,家僮万人。就他占有家僮而言,他是一个奴隶主,但就他“食户”而
论,他已经具备了封建主的条件。
商业资本必然伴同着高利贷资本,这在希腊古代更有特别的地位,中国
到了战国末年自然也不例外。史记战国策齐策记载着私家富累万金的孟尝
君,就是一个高利贷主: 
“冯欢。。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
牛,召诸取钱者,。。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
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冯欢(谓孟尝君)曰:。。 
‘有馀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焚无
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史记
孟尝君列传) 
假定冯欢收债息十万只做了酒食宴客之费,而大部分利息则只有另想办
法的话,那么,十万之数至多不过占利息的十分之一,全数当在百万以上, 
推算其本钱恐在千万之谱,足以称得上一位高利贷主,剥削得“贷钱者多不
能与其息”,有逃亡的危机。孟尝君在失势时,食客皆去,其后复位,深恨
食客之无常,有辱客之意,这位姓冯的说服他,就用了商业高利贷意识的一
套理论,如史记所记: 
“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
不见夫朝趣市者乎,平明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 
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亡其中。。。今君。。不足以怨士。”(同上) 
利润与利息的意识,反映到政治生活,正贯注了策士的作风。所谓朝秦
暮楚,并不能从信义堕地来解释,而是商业投机的市民行为在周末政治上的

观念证件而已。因此,策士活动颇与故旧贵族之无故富贵不同,而一如自由
交易,合则结变,不合则去而之他。如乐毅弃燕归赵,报书燕王说: 
“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之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君子交绝不
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
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战国策燕策) 
“论行结交”的君臣关系,还没有后世封建天定之义。“立名之士”好
像拿他的智能辩说出卖,“成功之君”好像识货的购主,交易而成,结为君
臣,交易不成,离为路人,这好像完全在一种经济关系的等价交换上论行结
交,这里面不过把普通商业行为还元到富贵交易上面罢了。
因此,在这样关系之下,人君就可比为买玉的贾人,看他识货不识货, 
就能判定他明与不明,下面是一段材料: 
“应侯曰:‘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朴。周人怀朴过郑贾
曰:‘欲买朴乎?’郑贾曰:‘欲之。’出其朴,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
今平原君自以贤显名于天下,然降其主父沙丘而臣之,天下之王尚犹尊之, 
是天下之王不如郑贾之智也,眩于名不知其实也。’”(战国策秦策) 
同理,“策士”这一名词,就成了难以再生产的宝玉。大家都求善价而
沽,当做商品出卖于列国诸侯,只要贴上宝玉的商标,就与和氏之璧一样为
列国所争取了。下面也是一段材料: 
“苏代伪谓齐王曰:‘甘茂贤人也,今秦与之上卿以相迎之,茂德王之
赐故不往,愿为王臣,今王何以礼之?王若不留,必不德王。彼以甘茂之贤
得擅用强秦之众,则难图也!’齐王曰:‘善。’赐之上卿命而厚处之。” 
(战国策秦策) 
如果我们把上面的“贤”字改成价格的“价”字,不更明了了么?这样
例子很多,不胜引证。当时把道德律还元而为交易评价律,可以说是极其普
通的。例如忠孝观念在纵横家的思路里,就是利息观念的引申。任职于一国
而接受别国重贿的人臣,似乎是最不忠的逆臣,但人君问他是否受某国重贿
时他竟直认不讳,并说:这有什么关系?对于你的大事并无不利,而我可以
得点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居然这位人君答曰“善”。下面我们再引用陈轸
的例子作证。张仪忌劾他,欲他离秦,对秦惠王说他想跑到楚国。秦王问他
是否有此意向,他说: 
“‘然。’王曰:‘仪之言果信也。’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人
皆知之。’曰:‘孝己爱其亲,天下欲以为子;子胥忠乎其君,天下欲以为
臣。卖仆妾售乎闾巷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乡曲者良妇也,吾不忠于君,楚亦
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吾不之楚,何适乎?”秦王曰:‘善,乃必之也。’” 
(同上) 
这是一个诡辩,问题在大前提假定忠孝是可以出卖的。然而这在战国末
叶贤君贤相的脑海里,好像并不以为反常。甚至有人把政治商业看得更比吕
不韦投资还要捷径些,完全采取赌博的方式,卖空买空。张仪曾说他有一张
嘴在,博取荣贵便无问题。苏秦曾把赌注押在秦国,没有获中,便又把赌注
押到齐国,居然取得六国相印。策士们有时本来是一手杂牌,但绝不认输, 
在大王面前最后常能用性命投机拿死在面前表示有“同花顺”在手,于是就
能博得富贵。因为“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岂可忽乎哉!” 
(同上苏秦语)

机会主义是有理论前提的,所谓“时势者百事之长也”,一切立国的条
件皆建立在机会上面,得机便成尧、舜,失时便成桀、纣,这是他们的口头
禅。

纵横家的思想学派性,颇相似于希腊的诡辩派。从他们误用形式逻辑的
推理方法,为人们解决困难的问题看来,其思想脉络是相同的。惟中国古代
的纵横家游说的对象偏重在国君,而希腊古代的诡辩派则偏重在一般的市
民。这是因为西洋文明史一开始就以地域财富为单位,而财富的人格化者是
“国民”;中国文明史则走了维新路径,财富的人格化者是“宗子”,战国
末年才在氏族贵族的破衣中产生了国民的大变革运动,而兼并者仍然不能脱
去氏族桎梏,所谓“以富兼人”也并非表里如一的纯国民式的。
纵横家和法家不同,法家的重点针对了社会内部的中心问题,主张土地
财产国民化的法制,反对富贵尊卑天定的氏族宗法制度,而纵横家不然,他
的重点针对了均衡势力的运用,把问题中心移向力的矛盾与抵消,故国际的
外交敌与关系便成了解决时务的不二法门。战国策中所谓“为君计,莫若安
民无事,且无庸有事于民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善
说者,陈其势,言其方人之急也,。。岂用强力哉?”因此,策士常把注意
点摆在外交力量的排拒与结合方面,例如: 
“天下之势不得不事齐也,故秦得齐,则权重于中国,赵、魏、楚得齐, 
则足以敌秦。故秦、赵、魏得齐者重,失齐者轻,齐有此势不能以重于天下
者也,其用者过也。”(齐策)策士把时势力量的机械均衡放在时中的地位, 
例如:
“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远
怨者时也。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
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倍时势而能成事者寡矣。”(同上) 
纵横家与名家在辩说方面是有血缘关系的,如公孙龙曾与邹衍辩于平原
君之门,又如惠施说魏赵诸国。惠施好像更注重计策之所以然,而不仅言其
当然,他反对以魏合于秦、韩,他说: 
“以魏合于秦、韩而攻齐、楚,大事也,而王之群臣皆以为可,不知是
其可也如是其明耶?而群臣之知术也如是其同耶?是其可也未如是其明也。
而群臣之知术也又非皆同也,是有其半塞也。所谓劫主者,失其半者也。” 
(魏策) 
然而纵横家更是时务主义者,他们把转祸为福、转危为安的国势变化, 
看得非常容易,惟一的先决问题便是主观至上的谋策。只要诡诈得售,一切
现实都可以由一个智辩者任意翻改,这叫做策略决定一切,其中毫无客观原
则性。他们依此便“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反复于国际之间。
如果没有策略,便是“无妄”。例如: 
“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今君处无妄之世, 
以事无妄之主,安不有无妄之人乎?’”(楚策)反之,策略决定一切的前
提,是策士的普遍思想,陈轸说: 
“计者事之本也,听者存亡之机。计失而听过,能有国者寡也。故曰: 
计有一二者难悖也,听无失本末者难惑。”(秦策)

苏代说: 
“夫无谋人之心而令人疑之,殆;有谋人之心而令人知之,拙,谋未发
而闻于外则危。”(燕策) 
所以纵横捭阖者好像把天下事的得失祸福都能运用于主观的一心,如张
仪被人恭维作“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而魏将以禽于齐
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入于秦矣。”(齐策) 
复次,纵横家的辩术,主要采用的是逻辑上所忌的法吏诱人法。他们和
诸侯执政者的问答法,总是诱人深入自己所假定的前提之下,然后迫之承认
合乎自己目的的推论,不管前提怎样有问题,这前提总是伏在对话者间的心
理中不能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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