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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居江左,完全依于血统宗族纽带之相接,来维持身分性传统的门第,在意
识上就不能不“末求浮华”,此所谓“末”,乃相对于“理平者先仁义”,
而“理乱者以权谋”(蒯通对刘表语)之谓。凡一“权”即百权,当是今人
所误认的魏晋的“自由自然主义”。然而,要知道,魏晋对汉代师法而作权
变,是特定的一种思想权变,而不是本格意义的思想自由,今人不识此义,
以致附会什么文艺复兴,判案不确,应加纠正。
汉定儒学于一尊,博士满朝,司马迁早已说尊儒不过是俳优之蓄,排演
第二次再现的喜剧罢了。在汉末社会的真正悲剧实现时,喜剧舞台如鸿都门,
反而成了悲剧主人翁的逋逃所,据后汉书与魏志,那里不是贪鄙恶少,就是
避役诸子。一方面逃难于“本”之金字塔尖,浮华交游,“合党连群,互相
褒叹”,而他方面则逃难于“本”之金字塔以外(如竹林),巧避现实,任
性放达,废弃礼法。于是乎,形式喜剧的摚鸱埃驮谙质档谋绫┞吨
下,被讥为“何物尘垢囊”“颠倒衣裳”,发展而为内心喜剧的麈尾仙态。
汉之“本”反映于支配思想以师法家法的名物训诂为根据,而在农村自治体
一度被动摇之时,此师法家法的地基早已失去效力,礼法便成了枯朽的东西,
连经师马融也“学无常师”,郑玄也“依方辩对”了。在魏晋看西汉经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反而要颠倒本末,以汉之章句烦琐为末,而魏晋
之理趣烦琐为本了。
因了魏晋的“屯田”“占田”,虽暂时把劳动力再编制起来,但豪门大
族在大江南北依靠特权自由圈地侵占,不得不为法律所承认,这自由是自然
主义么?这里的问题,首先要明白自然名胜与豪族“名胜”(当时人用语,
指清谈名流)的产生。我们可以这样说,由闾里农村选举出来的贤良方正,
走了“通经致用”的途径,而由浮萍世族品题出来的通达名流,则走了“游
刃皆虚”的途径。前者守经,后者权变,前者的笺注走向经学谶纬化,后者
的笺注走向经学形而上学化。名流们越和地理自然游离,越会形容山水的名
胜;实际实物的自然越不可把握,概念形象的自然越能增加语彙;自然的对
象越离开认识上的点滴占有,则人类对于自然一般就越在虚处开刀,以至于
全人格的活动走向以天灭人,投降自然。如果拿汉书地理志作为汉人对于现
实世界的意识代表来看,则魏晋“慕通达”(魏文政策)者的自然意识就是
这样: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广)问王夷甫(衍)曰:‘今日
戏乐乎?’王曰:‘裴仆射(頠)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华)
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戎)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王武
子(济)孙子荆(楚)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太原晋阳)
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吴地)嶵巍以嵯峨,
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场⒍唷!保ㄊ浪敌掠镅杂铮
按此时太原吴地在王孙公子的心理上只成为自然的名词,太原已成胡骑
世界,吴国则为晋人所灭,王姓吴姓诸豪族,在意识上的通达,尽是不可捉
摸的自然的“美”。老实说,清谈是概念的游戏,是形式逻辑的玩弄,不过
把汉人另一种形式烦琐(训诂章句)扬弃,而走向概念形式的烦琐罢了,前
人所谓汉儒实学、晋人义理之说,实在是皮相的分别。当祖国灭亡,离开郡
县地望的诸“名胜”人物,更有这样不常处世的话: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君吴楚之士,亡国之馀,有可异
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
不必采子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
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世说新
语言语)
以辩才著称的蔡洪的游戏逻辑,竟敢把国土的概念,还原于自然地理的
概念,巧辞诡辩,这实在是一个典型的清谈例子。所谓“绝妙好辞”背后的
真理是什么呢?这里面是所谓自然主义呢?还是对自然的投降呢?元帝过
江,以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而顾荣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愿
陛下勿以迁都为念。”(同上)这是同一路数的诡辩“通达”。“与时浮沈”,
“浮者自浮,沈者自沈”,要在没有“地望”的自然一般中取得心理上的虚
义吧!卧于自然,并非占有自然,犹之乎羞于抵抗并非抵抗主义。下面的“名
言”更可以参考:
“庾公(亮)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
为名言。”(世说新语言语)
拿“疲于津梁”讲出宗教的道理,其“自我淘空”的空虚,表现出亡国
大夫的自然宗教观,而其历史的根源正在于:
“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
籍不立。”(世说新语政事注引续晋阳秋)
对于现实疲乏了的灵魂,虽然没有把握着一点自然,但在玄学的思辩中
却幻变出自然全体。汉代谶纬宗教的世界观及其唯心主义不是变成了佛道相
合的宗教观和唯心主义了么?失去郡国的流离侨姓、忧疑世祚不长的帝王,
不妨自称幕天席地,通古达今,而与自然合一。下面的对话,就是好例: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
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
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世说新语排调)
“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
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
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帝说,群臣叹服。”(世说新语
言语)
空间与时间,数量与质量,都经过还原,一般地离实就虚,一切真实的
对象,都化而为概念的“浮游”。更重要的问题是宗教的世界观,从豪族贪
恋而难得的“数千户郡”的占有,居然能得出志大宇宙的佛世界;从短命帝
王对王祚的恐惧,又居然能得出其大天地的“一”神论来。统治阶级的神学
在形式上和汉代不同了。这种思想倾向,在当时的支配力甚大,其为后人所
最讪议的例子,是嵇康被法,康子绍咨山涛出处,山举绍为秘书丞,对绍说
“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这又是什么样的以天
灭人的“自然主义”!?除了把“自然”规定为“神”的代用语外,没有别
的东西!
第三节
玄学思想的阶级根源
我们知道,汉末编户编民之制被农民战争一度动摇以来,天下户口不及
盛汉之一郡,这些编民一部分起而为“流寇”或“流人”,一部分则附庸为
豪右的部曲。因此,最高地主不能不在制度上搜括“屯田”式的劳动力和“占
田”式的劳动力。同时,统治阶级因了迁移流亡,除把汉代“任子”制度普
及化外,更尽量使古代氏族公社死灰复燃,这就是魏晋的名门世族所夸耀的
族谱,如言“沈为孔家金,顗为魏家玉,虞为长琳宗,谢为弘道伏”之类。
刘知几所谓“世重高门,人轻寒微,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史通通释
按:“都邑则略具于地理,非同舆服之无附,。。至如氏族一门,自是魏晋
相沿四姓尚官之习。“如实言之,只有县乡亭制邑里地望有了式微之征候,
贵族地主才有必要更加竞相标榜门阀。他们之间的内部斗争是残酷的,但他
们毕竟是魏晋政权的阶级支柱。当时如“河南尹,内掌帝都,外统京畿,。。
其民异方杂居,多豪门大族,商贾胡貊,天下四方会利之所聚,而奸之所生。”
(魏志傅嘏传注引傅子)于是汉之“乡举里选”,才变而为魏晋之“九品中
正”。赵翼陔余丛考谱学说:
“至魏九品中正法行,于是权归右姓。州有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
曹,皆取著姓士族为之。有司选举,必稽谱牒,故官有世胄,谱有世官,
于是贾氏王氏谱学出焉。”
新唐书柳冲传说:
“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晋宋因
之,始尚姓已。。。夫文之弊至于尚官,官之弊至于尚姓,姓之弊至于
尚诈。”
晋自衣冠南渡,江左侨立,地望在习惯上已经成了商标,贴在右姓大族
的实际门第之上,其浮飘不实,有如旧中国地主官僚在大城市公馆门墙上标
以某姓生地者然,所不同的是,如琅琊王、新野庾等豪门,以小流亡政府的
封建地主资格,纷纷占地。豪族身分性的分类,多炫姓氏,“侨姓”、“吴
姓”、“郡姓”、“虏姓”,其区别是严格的。甚至适应这个现实,东晋王
朝,出现了名实相离的侨立州郡,凡幽冀青并雍凉兗豫之名,错寄南朝(见
晋书地理志)。所谓九品中正的举士法制,即建立于游离的名族著姓之这一
历史实际上。傅嘏卫瓘刘裕范宁反对九品中正和游辞浮说,同时主张安土之
实,土断人户,就是这个道理。卫瓘说:
“魏氏承颠复之运,起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
之制。。。计资定品,使天下观望,唯以居位为贵,。。争多少于锥刀
之末。。。宜皆荡除末法,。。以土断定。”
刘毅说九品中正有八条损政,其重要的言论如下:
“高下任意,荣辱在手。。。爱憎决于心,情伪由于己。。。用心
百态,求者万端。。。
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
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
或以货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附托者必达,守道者困悴。。。是
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人伦交争而部党兴,刑狱滋生而祸根结。。。
今一国之士,多者千数,或流徙异邦,或取给殊方。。。既无乡老
纪行之誉,又非朝廷考绩之课,遂使进官之人,弃近求远,背本逐末。。。
今九品所疏则削其长,所亲则饰其短。”(晋书卷四五)
据此,可以论究“名流”或“名胜”的阶级。当时土地的兼并,比汉更
凶的所在,是附加了军事的强占,其得其失,不是依于经济的买卖,而是靠
特权的掠夺。范宁所谓“人姓无涯,奢俭由势。今并兼之士,亦多不赡,非
力不足以厚身,非禄不足以富家,是得之有由,而用之无节。”以力厚身者,
如祖约本幽州冠族,占夺乡里先人田地,以禄富家者,如周伯仁母说“吾本
谓渡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晋人好蒲博,也
是“取给殊方”的财产占有的活动,如刘尹谓桓温必能克蜀,原因是“观其
蒲博,不必得则不为。”(见世说新语)魏晋六朝所以形成奢华之风俗,正
由于财产的占有更依靠特权的方便了。在得失方便的经济之上(取给殊方),
产生了高下任意的人品选拔,复以著姓豪族的爱憎品价,产生了依方辩对的
巧辞胜理。著者大胆地说,晋代的思想在于一个“名”字,这“名”字在阶
级集团而言,是离了地望的名门,而反映于思想则是遗了事实的“名胜”。
故“名胜”二字,是魏晋以来封建等级的理论抽象,一登“名胜”,身价百
倍。什么叫做“名胜”呢?“名”即古代名辩之名,在本书第一卷已讲过名
辩学派,此处不再重复;“胜”即名理胜负之胜,魏晋人称至理为胜理或第
一理。故“名胜”也者,是名流(有第一流、第二流、第三流之分别)的各
级身分,从清谈诘辩,辞喻取胜,以显示身分高人一等。例如世说新语中说: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
支道林辩圣人之逍遥,当时‘名胜’,咸味其音旨。
郄超与傅瑗周旋,瑗见其二子,。。谓瑗曰:‘小者才名皆胜。’
王领军(洽)与法汰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
“名胜”从正始中的人物为代表,兹举二例如下:
“何晏闻王弼‘名’,因条问‘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
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
皆一坐所不及。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
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世说新
语文学)
名胜有时亦称“名通”或“名达”,例如:
“殷中军(浩)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
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