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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打扮成武教师爷模样。正月到我家来,头上戴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
子,毛茸茸的活像蒙古猎人。一瞧就知道是大内的东西。海龙是比水獭还要大的
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
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厚厚的油黑发亮的绒毛,长出一层三寸来长像雪
一样的银针,只有海参崴进贡,别处是没有的,宫里叫‘(崴)子货’。他穿着
黑缎团龙暗花的马褂,前胸后背各是一副团龙,不到民国是不许穿的,两寸高的
紫貂领子,俗话说‘金顶朝珠挂紫貂’,过去不是入过翰林院的人,是不许穿紫
貂的。领子向外微微地翻着,一大片毛露在外头,这叫出锋的领子。衬着一件深
湖色的木机春绸的皮袍,应时当令的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地露着圆圆
的狐肷。银狐嗉是银狐脖子底下的毛,狐狸身上以这儿的毛最长,但又最轻。狐
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
这叫做狐肷。穿狐嗉并不算多高贵,穿狐嗉而带狐肷,那穿狐皮衣服就算到家了。
他下身是玄色春绸棉裤,裤脚往后一抿,用两根蓝飘带一系,脚底下一双两
道梁的满帮云头的粉底大缎子棉鞋。往上身一看,很神气,往下身一看,很匪气,
这大概也足可以代表崔玉贵的为人了吧。他常常自嘲地说:“我是猴坐金銮殿,
把我摆多高贵的地位,也不会是人样子。‘穿着王爷的打扮,摇摇摆摆在大街上
步行,这在北京城崔玉贵可能是独一份了。
“崔玉贵也确实是好样的:将近50岁的人了,腰不塌,背不驼,脸膛红扑
扑
的,两个太阳穴鼓着,跟其他的太监就是不一样。他常在嘴边上的话:”我活着
就活个痛快!‘别的太监到40岁开外早成了弯勾大虾米啦。他对自己管得很严,
不吸烟不喝酒,左手经常握着一个浅红玛瑙的鼻烟壶,右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搬
指(也写作班指,原八旗勇士拉硬弓时特意用皮套把拇指保护起来,以后成为武
士特殊装饰)。他说:“用这搬指管着我,免得我右手管闲事。’练武的人能管
住自己的手,是很不容易的。
“我在这里再添几句闲话。当太监的妻子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监心毒,没
度量,嫉心最强,又心眼多,而且尽歪心眼。老刘平常绝不让我跟男人说话,更
不许我上街,也不许我走亲戚串街坊。我就像在盒子里生活一样,只有崔玉贵来
了,我们能坐在一起谈谈话。一来是他知道我们底细,二来老刘佩服他。我们俩
都尊敬地管他叫崔大叔,他也大马金刀地管我叫侄媳妇。就这样,我们谈起了老
太后出走前后的事。
“他愤愤地把鼻烟壶往桌子上一拍,说:”老太后亏心。那时候累得我脚不
沾地。外头闹二毛子,第一件事是把护卫内宫的事交给我了。我黑夜白天得不到
觉睡,万一有了疏忽,我是掉脑袋的罪。第二件事,我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头
又乱糟糟,一天叫起(召见大臣)不知有多少遍。外头军机处的事,我要奏上去,
里头的话我要传出去,我又是老太后的耳朵,又是老太后的嘴,里里外外地跑,
一件事砸了锅,脑袋就得搬家,越忙越得沉住气,一个人能多大的精气神?七月
二十日那天中午,我想乘着老太后传膳的机会,传完膳老太后有片刻嗽口吸烟的
时间,就在这时候请膳牌子最合适(膳牌子是在太后或皇上吃饭时,军机处的牌
子上写好请求进见的人名,由内廷总管用盘子盛好呈上,听凭太后、皇上安排见
谁不见谁)。牌子是薄薄的竹片,约五寸多长,三分之一用绿漆漆了顶部,三分
之二用粉涂白了,写上请求进见的官职。也俗称绿头牌子。这是我细心的地方,
当着老太后的面把膳牌请走,心明眼亮,免得有麻烦。这是我份内的差事,我特
别小心。就在这时候,老太后吩咐我,说要在未正时刻召见珍妃,让她在颐和轩
候驾,派我去传旨。‘说到这,崔玉贵激动起来了,高喉咙大嗓门地嚷着。
“‘我就犯嘀咕了,召见妃子例来是两个人的差事,单独一个人不能领妃子
出宫,这是宫廷的规矩。我想应该找一个人陪着,免得出错。乐寿堂这片地方,
派差事的事归陈全福管,我虽然奉了懿旨,但水大也不能漫过船去,我应该找陈
全福商量一下。陈全福毕竟是个老当差的,有经验,他对我说:这差事既然吩咐
您一个人办,您就不要敲锣打鼓,但又不能没规矩,现在在颐和轩管事的是王德
环,您可以约他一块去,名正言顺,因为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了,将来也有话
说。我想他说的在理。
珍妃死在西行前(3 )
“‘景祺阁北头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名东北三所,正门一直关着。上边有内
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进出走西边的腰子门。我们去的时候,门也关着,一切都是
静悄悄的。我们敲开了门,告诉守门的一个老太监,请珍小主接旨。
“‘这里就是所谓的冷宫。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也是这辈子最末一回。后
来我跟多年的老太监打听,东北三所和南三所,这都是明朝奶母养老的地方。奶
母有了功,老了,不忍打发出去,就在这些地方住,并不荒凉。珍妃住北房三间
最西头的屋子,屋门由外倒锁着,窗户有一扇是活的,吃饭、洗脸都是由下人从
窗户递进去,同下人不许交谈。没人交谈,这是最苦闷的事。吃的是普通下人的
饭。一天有两次倒马桶。由两个老太监轮流监视,这两个老太监无疑都是老太后
的人。最苦的是遇到节日、忌日、初一、十五,老太监还要奉旨申斥,这是由老
太监代表老太后,列数珍妃的罪过,指着鼻子、脸申斥,让珍妃跪在地下敬听,
指定申斥是在吃午饭的时间举行。申斥完了以后,珍妃必须向上叩首谢恩。这是
最严厉的家法了。别人都在愉快地过节日,而她却在受折磨。试想,在吃饭以前,
跪着听完申斥,还要磕头谢恩,这能吃得下饭吗?珍妃在接旨以前,是不愿意蓬
头垢面见我们的,必须给她留下一段梳理工夫。由东北三所出来,经一段路才能
到颐和轩。我在前边引路,王德环在后边伺候。我们伺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
间,一前一后在甬路旁边走。小主一个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
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
(不许穿莲花底),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
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
“‘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我进前请跪安复旨,说珍小主
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
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这时屋
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
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
明白。“话说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眼连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了,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说
:”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头去。来人哪!“
“‘就这样,我和王德环一起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
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说,这是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
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回想过去,
很佩服25岁的珍妃,说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死在临头,一点也不打颤——”
我
罪不该死!“”皇上没让我死!“”你们爱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应该跑!“—
—这三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耍蛮。在冷宫里
待了三年之久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了不起。
“‘你们知道,我是提前由西安回来的。把老太后迎回宫里来,不到三天,
老太后就把我撵出宫来了。老太后说,她当时并没有把珍妃推到井里的心,只在
气头上说,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里去,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所以看
见崔就生气、伤心。因此她把我硬撵出宫来。后来桂公爷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
鬼呢!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
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而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
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
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这就是老太后亏心的地方。说她亏心并没有说她对我狠
心,到底还留我一条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偿,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起来,我也
后怕。自从离开宫以后,再也不敢沾宫的边,我怕把小命搭上。听桂公爷说,撵
我出宫,是荣寿公主给出的主意,这个主更不好惹。’崔玉贵的话就说到这儿。
慈禧接见外国公使夫人“在逃亡的路上,我看到了光绪,眼睛像死羊一样,
呆呆的。”
听完了老宫女叙说珍妃遇害的事,不禁使我低头长叹。珍妃所以在冷宫里忍
辱等了三年,无非是盼望光绪好起来,自己也跟着好起来,“但愿天家千万岁,
此身何必恨长门”,只求光绪能好,在冷宫里忍几年也算不了什么!当双方困难
时期,彼此隔离,“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和光绪的心情,是
很容易理解的。但在老太后那样的凶狠压迫下,光绪又怎能好起来呢?只能喟叹
“朕还不如汉献帝”罢了(光绪在瀛台被困时,看《三国演义》自己嗟叹的话)。
做了30年的皇帝,连自己唯一知心的女人都庇护不了,“噤若寒蝉”,死了
爱妃问都不敢问一声,也真让人可怜了。过去唐朝李商隐曾讥讽唐明皇说:“可
怜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玄宗当了40多年的皇上,到后来被迫在马嵬
坡让杨玉环自缢身亡,还不如莫愁嫁到卢家能够白头偕老。这虽与光绪的性质完
全不同,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吧!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到光绪身边,备
受恩宠,也曾经发过这样的痴问:“皇上这样地对待我,不怕别人猜忌我吗?”
光绪很自负地说:“我是皇上,谁又敢把你怎么样呢?”(见德龄《光绪秘记》)
单纯的光绪把一切估计得太简单了,这正像搞戊戌变法一样,对政局的估计太简
单,可怜只落得在逃亡路上用纸画个大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粘在墙上,以
筷子当箭,射上几箭,然后取下剪碎以泄忿罢了。堂堂天子,万般无奈。(见吴
永《庚子西狩丛谈》)我们对清代宫廷的事,不可能十分了了,珍妃井但大致可
以推想得出来:当时宫里后妃论聪明才智,有政治头脑的,可以说非珍妃莫属了,
将来宠擅六宫,是绝对无疑的。但与老太后政见不合,留下此人,终成祸患,一
有机会非置之死地不可。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预先砍去光绪的
左右手,免得慈悲生祸患,到将来树叶落在树底下,后悔也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