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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镇共同度过的幸福时日,也犹在眼前。想起那些过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体上的煎熬,童霜威觉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丧时常有过要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却是来到缙云山去拜访卢婉秋劝她不要消极出世,应当回到红尘中来,岂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存在并进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灯会元》里有句谚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犹如此,何况是凡胎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太消极,必然是走向毁灭自己的道路。等待着生命的结束,又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死比生容易,生比死难。自己在“孤岛,陷身魔掌时就是如此。当时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终于没有用消极态度对待,而是用积极态度战斗的。正是这样,学佛经学佛性看是消极,实可积极,终于同忠华带家霆一同逃出沦陷区来到了大后方。这也就是选择。一样学佛读经,可以有出世与人世两种选择;一样生活,也可以有积极、消极两种选择;一样面对厄运与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让两种选择。我的选择显然是对的。此时,在古刹之中,看到和尚来去、香客出入,闻到香烟触鼻,他忽然有一种想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在活泼泼的体验中自见自性而开悟的愿望了。他觉得对卢婉秋谈些这种道理,还是对她对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详细到卢婉秋住处的路途,知道离缙云寺不算远,是在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一条岔路附近,就走出寺来,从寺侧林间幽径顺路而上。
中午时分,十月的太阳本来还有点猛烈的余威,但大山披垂绿髯,这里气候凉爽,林幽竹翠,鸟儿鸣啭,树叶清香,安静而又凝满诗情画意。山上凉爽,蝴蝶成双结队,翩翩飞舞,斑彩之美,难以形容。看到远处山峰峭壁高悬,蜷曲的老树挂在崖边,风光无限,童霜威也不感到劳累了,坦然地迈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势,按照小和尚指点的路径,走着走着,看到了浓绿的树丛竹林问,一些农舍模样的房子出现在眼际。是建立在一块较平坦的山地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一摊旧些,一摊新些。旧的一摊房屋多些,约摸五六间,新的一摊不过三间屋,门窗漆了碧绿的颜色,窗户配了绿纱。门前一条小溪泉水弯曲流过,有石块砌的桥路,通向卵石曲径。
忽然,听到有悠扬的凤凰琴声,叮叮咚咚,弹着一曲空灵、崇高、超凡人圣的曲子,飘飘摇摇,行云流水般荡逸旋转在山林丛树之间,令人有陷身梦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来到新建的三间绿窗小屋前,站在湿漉漉苔藓布满的岚岩旁,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女子歌声悠扬地传出来,侧耳细听,唱的是:
“……人天长夜,宇宙腿阎,谁启以光明?三星火宅,众苦煎迫,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昭朗万有,衽席群生,功德莫能名!今乃知,惟此是,真正皈依处……”
童霜威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太虚法师写的《三宝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李叔同精于音乐,民国十九年与太虚同在厦门之闽南佛教院执教。他持律谨严,后人推为近代律宗祖师。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无怪乎如此飘渺高洁,又如此不同凡响。童霜威来到此处,还未见到卢婉秋却已听到歌声,可以想见其为人。他记得,李叔同当年有一首《满江红》热烈歌颂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赏的。还记得下阙是:“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花成精卫鸟,血心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可谁知李叔同几年后竞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当了和尚。奇人、奇女子为什么都会这样?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门上了:“笃笃笃!”门是紧闭着的,安着绿纱的窗户则开着。歌声就是从窗里传出来的。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想看看来开门的是怎样一个人。
《战争和人》
二(4)
门“吱呀”开了。童霜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呀!一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站在面前。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满头乌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在脑后,乌发黑衣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像施了粉一般。眉眼长得很美,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在脸上,素净而大方,高雅而又矜持。童霜威凭想象是绝对想象不出这么一个卢婉秋来的。可是面前这个女性确实必是卢婉秋无疑。
她有一种冷峻的美,美得异常,没有开口,也在打量着童霜威,态度似是问:“找谁?”
也许童霜威的外表、气度给了她不坏的印象,她带着冷气的面容并没有表露出一种厌烦或拒绝的神情。童霜威礼貌地点了点头,开口说:“我是来拜访卢婉秋女士的。这里有封乐锦涛兄写的信。,’他将信递给门内站着的她,心里想:乐锦涛夫妇给我写的这封介绍信里写了些什么呢?是怎么写的呢?信,是封了口的,自然是有的话不便给我看到,也自然是为了便于向卢婉秋说些可以不被我知道的话。反正乐锦涛夫妇总不会写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的。这样倒好,我可以少些拘束,自然一些,随便一些。因此,声音不高不低,拭着额上的余汗,态度亲切有礼地又说:“我住在缙云寺。”对方把信撕开,没有看完,就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坐。”
童霜威进屋坐下,扑鼻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味。屋内明窗净几,雅静得很,给人一种特别清洁的感觉。见卢婉秋坐下在细细看信,就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雪白的粉墙下首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一幅字笔走龙蛇,刚健流丽,自成一家,写的是李清照的《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李清照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之作。使童霜威从挂这幅字上似可窥察到卢婉秋的内心。一幅墨绿彩画,不知出自什么画家之手,画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仅露一角,只见竹林,不见人迹。题诗云:“深深竹林下,园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闲适。众人奔名徙,浮世荣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诗画都颇有雅意。
雪白的粉墙上首却怪,挂的是一幅雪白无字亦无画的屏条,用白绫裱得十分精致,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么回事。这奇女子确实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里,外问与里屋有门相通,用一块雪白的布帘.罗遮隔。外问是书房,又似是诵经的房间,临窗的一只桌上放着无数佛经、佛学书籍,一盏煤油灯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侧,有只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侧。桌上有讲究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盘红得像火的橘柑。西边有张小案,上面搁着一架凤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刚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这里弹琴吟唱的。东边沿墙,放着两只竹书架,每只四层里里外外整齐地满满放着书籍。童霜威约略一看,多数是线装书,一只竹书架的底层,还放着一副讲究的围棋。书架旁的茶几上,则是热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无木鱼,却未看到。主人肯定极爱干净,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尘不染。童霜威在一张竹椅上坐着,见卢婉秋读完了信,脸上平静,掀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干净的盖碗和一小筒茶叶,干净利落地将一撮茶叶倒进杯里,又去冲了开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说:“请喝茶!”又将一盘火一样的红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说:“请吃点!”
见她这样,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弃请多坐自叮意思。乐锦涛夫妇已经写了信,无须再说明来意了。他对主人印象甚好,但却像面对一潭绿水不知深浅,见主人在对面远处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说:“这里真是人间仙境,一路走来,两眼美不胜收。”
卢婉秋点点头,虽然脸上依然是冷,眉眼问也依然是傲气与悲戚笼罩,却轻声细语地说:“再过些时候,在秋冬季节,如果由此攀登狮子峰,可以观赏雾海奇景。早晨,茫茫雾海,银浪翻腾,蔚为奇观。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红的太阳在乳涛中跳跃着冉冉升起,还能看到灿烂的光环,绝不亚于峨眉山金顶的佛光。”
见她肯说这样多的话,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问道:“缙云寺原名相思寺,我来之前查过典籍,说缙云寺即古相思寺也,寺前多相思树,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今日来时,知道相思岩在寺东香炉峰下,也见到了相思鸟,只是竟连一棵相思树也未看到,不知何故?还有这相思竹不知与这门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卢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问得哕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说:“霜老,请饮茶。这是山中特产缙云甜茶,味甘芳,养胃健脾,滋喉润心,请试试。”
《战争和人》
二(5)
童霜威道谢,捧起茶杯,水还烫,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卢婉秋自己也喝着茶说:“这问题我也答不好。有人说,当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树全被山火烧光了。有人说,缙云山上根本就不长相思树,只有另一种红豆杉,只因有‘红豆’两字,便与被叫作相思树的红豆树相混淆,皇帝糊涂,就错赐了寺名。至于相思竹,有人说就是夹竹桃,‘形如桃钗’,相思岩前不少。另一种说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诗一首:‘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钗扫石尘。紫粉难揩啼梦痕,翠环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罢远江雨,越鸟声多幽谷春。欲向灵山问迦叶,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这种苦竹。其实,这些考证并无太大意义,知道这点我就觉得够了。”
童霜威微笑,发现卢婉秋确实既博学又有见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苇。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些共有的东西,如博学强记,如一样都那么美丽,又迥然不同。这是个消极出世者,柳苇是个积极人世者。这个在带发修行,柳苇却为做共产党献出了热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觉得柳苇比卢婉秋要高,又觉得卢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处。由于想起了柳苇,引来了感伤和那种曾经沧海的感情。一时间,只觉得应当同卢婉秋好好谈谈,了解她,并劝慰她,对于乐锦涛夫妇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脑后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墙上那幅雪白的无字无画的屏条,说:“卢女士,这幅屏条怎么没有画也没有字呢?我看到后想了很久,忽然悟到战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时,见到与歌颂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对称放置的是一块六米多高的‘无字碑’,上面当时一个字也没有刻。这是武则天的特立独行。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故而立了这样一块无字碑于乾陵。我想,面前这幅空白的屏条,也许应该是幅佛像,不知这推测是否有点道理?”
从她那乌亮、美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卢婉秋似乎感到对方不是寻常人了,带点肃然起敬的态度点头,说:“是呀,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无数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与众多英烈,也是应当立地成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胜唏嘘。见卢婉秋既然已经谈到了死去了的章师长,正好从这下手来进言劝她不要超脱红尘带发修行。因此,诚恳敬重地说:“章夫人(为了表示自己心上无邪,童霜威改口了),我来之前,听锦涛兄谈起你自从章师长为国捐躯后,转变了人生观。锦涛兄夫妇对这极不放心。章师长为抗日战死沙场,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现在抗战尚未胜利,日寇未灭,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与章师长的抗日爱国初衷背道而驰。锦涛兄夫妇为之忧虑,希望你还是振作起来,不要既伤精神与心灵,又伤身体。应当多为神圣抗战考虑,为国为民,哪怕尽一分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