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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大(做领导),就要谦卑服务众人。要注意“在你们中间”几个字,他也不是对一般人说的。
例如:王莽本是皇亲国戚,又当上了宰相。因为他特别的“谦恭下士”,这就成为他的“标志和特长”。一个领导人物在上位,居于众人之前,如果暴躁武断,刚愎自用,顺己则昌,逆己则亡,自高自大,专恣横行。无论怎样的奴才在他下面和后面,日子久了,也会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这叫众叛亲离。如果他能谦恭下士,温和体贴,给人家的感觉是处上而人不重(部下感觉不到他的压力),处前而人不害(跟随他的人们不会受到伤害),于是天下乐推而不厌(大家甘心情愿地推举他当领导而跟从他)。“谦恭下士”就是让人家不感觉到“重”和“害”的秘诀,也是让人家衷心拥护的秘诀。王莽因为“谦恭下士”而得到了尊位,就在他登峰造极后,突然转变了一百八十度,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暴躁武断,刚愎自用,不管他嘴里说得多么好听,也还是弄到众叛亲离,最后受诛于渐台。王莽三十八岁当大司马,五十一岁做宰相摄政,五十四岁居皇帝位,登峰造极,六十八岁被诛死。从三十八到六十八,这三十年里,前一半直起,后一半直落;直起直落,亲手得,亲手失,是中国历史里仅有的好例子。顺从老子的规律,就直起;违反它就直落,丝毫不爽。
又例如:韩信在占据到了三齐之地后,派人上书汉王刘邦,请求封他为“假齐王(代理齐王)”。刘邦听到了这样的请求,在韩信的使者面前,马上就气得骂娘。张良在他身边,听他骂得不像话,就暗地里踢了他一脚,刘邦正骂得爽快,经此一脚,突然醒悟了过来。于是他还接着骂,骂韩信不是大丈夫,要做王就应该做真王,屁,没出息,做什么假王,老子就封你做个真的,马上就刻印,做好封册,封韩信做正式的三齐王。韩信那里有个策士,名叫蒯通。他替韩信策划说:将军你现在不同了,有了齐地做根本,你帮汉则汉胜,你帮楚则楚胜,你若两不相帮而独立,则天下鼎足而三,将来鹿死谁手,未可限量。韩信考虑了之后说:汉王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背之不祥。以这样的理由回绝了蒯通。韩信是个精通兵法,会打仗杀人的能手,怎么突然这么温情起来?其实他计算得很明白:如果跟楚,以项羽的个性和做人方式,一定不时会要求他不断证明自己对他的效忠,给他的压力会非常大,最后一定闹翻,得不偿失。继续跟随汉王,则汉王对他没有什么大的压力,汉王对他很好,自己不吃给他吃,自己不穿给他穿。他清楚,汉王在军事上斗不过他,只有依靠着他。对他来说,汉王处上而不重,处前而不害。如果自己独立,他有楚、汉两边的压力,别的还没什么,可张良略施小计,他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要是独立的话,总要在楚、汉两者之间选一个来联合统战,去打另外一个,看来必须联合汉来对付楚。既然还是要联汉,何必先背叛他呢?所以他决定继续跟着汉王,兴兵伐楚,继续做汉王的攻狗。这就是粗中有细,柔里带刚的汉王“后”于人的好处,汉朝的江山是韩信打下来的,也是张良一脚踢出来的。刘邦不止后于韩信,也后于张良,也后于萧何,而他三个,要是没有刘邦,一个也发挥不了自己的所长。所以刘邦后其身而身先。
顺便一提:张良失意时,在圯上,得了黄石公的道家真传。此后他跟谁说话,谁都听不懂,唯有见到了刘邦,一谈就通。可见刘邦的悟性和聪明是天生的、高人一等的。于是刘、张彼此如鱼得水,愉快合作,张良终于完成了灭秦的使命。并且为汉创造了四百年的基业,善名遗留千古。张良原是很“有为”的,所以有“博浪锥”,却行刺秦皇未遂。在圯上潦倒不堪,得遇黄石公,是他的“无为”阶段。遇到了刘邦之后是他的“无不为”阶段。
列宁是一位深通辩证法的人,他的“后于人”“以退为进”“等,等,等”几乎都是挂在嘴上的,不断以此自我勉励和勉励同志。没有列宁,就没有苏联革命的成功。
最受人攻击之一的是老子“不敢为天下先”的这句话。有人好意替老子解围,把它解释成:不敢为私利而争先。其实,天下人谁无私?“私”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之一,无私也就没有生命与生活了。所以老子既不能违反自然,就从来没有叫人要“完全无私”“去私”,只劝人要“少私”(19章)。由于人人都自私,大家打破了头,要想抢到,达到“私”的要求。可是天下很少有人能真正得到所要的“私”。即使暂时得到了,也绝对保持不了,所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9章)。而结果是更多人得到的恰好是反效果,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便是。老子教人,要以“无私——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为”为手段过程,才真能“成其私”(7章)。“私”→“无私”→“成其私”,是一套辩证法。所以“不敢为天下先”这句话应该还有更意义深长的大道理在!从前有个讽刺性的笑话,在曹州曹县有个姓曹的秀才。整天摇头晃脑,诗云子曰的,人家问他,你将来飞黄腾达要做什么?他说:要做“母狗”。大家都很奇怪,不知所云。问他为什么要做母狗?他说:子曰:“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孔子的意思是:面对钱财,不可不正当地去取得;面对灾难,不可不正当地去避免。)”原来他是个白字先生,他认不得“毋”字,把它当作“母”字。他认不得“苟”字,把它当作“狗”字。他说:孔圣人说的,面对钱财,唯有母狗可得;面对灾难,唯有母狗可免。人生在世,最要的是钱财;最不要的是灾难。只有母狗有钱可得,又可避免灾难,所以他要做母狗。于是人家给他个外号,叫曹母狗。就连曹母狗也懂得人生在世最要得的是什么,最怕得的是什么。
老子把“不敢为天下先”列为三宝之一,第一宝是“慈”,就是慈爱。人因为有了慈爱为动机,凭着慈爱,就勇往直前,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说:慈,故能勇。第二宝是“俭”,就是节俭,也是收敛。《易经·节卦》说:“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所以他说:俭,故能广(因此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心)。第三宝是:“不敢为天下先”,就是谦卑。《易经·谦卦》说:“谦,尊(高贵)而光(荣耀),卑而不可逾(身处卑下而人格高尚,没有人能超越过他)。所以他说: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当领导)。反过来说:如果人舍掉慈爱,专门去搞勇敢,就成了莽撞,如同暴虎冯河。舍掉节俭,而去大搞群众运动,就是害民。舍掉谦卑,只顾去升官发财,那么就死矣(要失败灭亡了)。因为那种作风就是“强梁”,强梁者,不得其死,是注定要失败灭亡的。老子这三宝,更突出了先与后的辩证运用,因此,也有人骂老子是阴谋家。其实,老子是实事求是的,他不是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更不是乌托邦的幻想家。说他是阴谋家不对,因为所谓阴谋家,是在暗地里害人的。他说的是宇宙规律,还再三地,明明地说。不如勉强说他是一位运用宇宙规律来谋求人类真正幸福的策略家,他提出的这三宝,也是从三方面对人审核的纲领和根据。
在《刑事犯罪学》里,要判断一个人有罪无罪,就必须根据动机(motive),机会(opportunity)和能力(capability)三个基点来审断。检察官根据这三方面来调查起诉,辩护律师也根据这三方面来辩护。譬如,一个人有谋杀人的嫌疑。第一要审查的是,那个死者的死对他是有利无利,还是有害无害。如果无利无害,他何必杀人?第二是要审查他的环境,他有无条件和机会去杀这个人?如果死者在上海,他人在重庆,他怎么杀得到那个人?第三要审查的是,这个嫌疑者有没有能力去杀人,如果他是个瞎子,路都看不见,怎么能飞檐走壁,到楼上杀人?检方和辩方都要根据这三个基点去搜求证据,以求断定此嫌疑者有罪无罪。如果因为某种因素,实在得不到真凭实据的话,只要能建立一个“合理的怀疑”(beyond reasonable doubt),推理也可以用来定案。
老子的三宝,也是同样的三个基点,根据这三基点来审查一个人,能不能当领导?人们也要根据这三基点来自己审查,能不能成功?这是很科学的、一目了然的方法。所以老子把它们称为三宝。正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33章)。老子还担心人们不够深刻理解和去执行,他再反过来说:“圣人去甚,去奢,去泰。”(29章)。甚,是过分,也是超强的欲望和企图,与慈正好对立。慈爱的本质是牺牲为人;甚是过分的为己图谋。奢和俭,正好是对立的。泰与谦也正好对立。甚、奢、泰的本质是属于反面否定性的东西,去,是去掉、去否定。也就是损之又损,玄之又玄,否定之否定。去掉甚,自然就是慈,去掉奢,自然就是俭,去掉泰,自然就是谦。这三宝的意义,长阔高深,纸短情长,书不尽意。
世界上,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是个血淋淋的事实。它的存在也有它的道理,不是理想主义者骂几句就会消失的。人生在世,不是成功,就是失败,也是血淋淋的事实。所谓人无良谋智,岂能富贵齐。从自身到国家,都得运用智慧、策略,无时无刻地保护自己,胜过敌人。这是生存的基本要求,急迫性有时都只在呼吸之间。
黄老智慧
黄老智慧
第二部 《老子道德经》新论
第五讲 我
(美)张绪通
笛卡儿(ReneDescartes1596…1650)是个划时代的怀疑论倡导者,由于对凡事保持怀疑态度,是真是假就必须经过详细地求证,他就不断地思索。因此产生了一个代表性的名言:“我思,故我在。”由于我能不断地思索,所以证明了“我”的存在,我的思索等于我的存在。
老子说:“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13章)。老子在这里说,一切宠辱、得失、福祉、祸患,都是因为有这个身体的存在。如果一旦“我”没有了这个身体,那一切都与我不相干了。如果套笛卡儿的话来说,就是“我有身,故我在”。我的身体等于我的存在。那么“身体”是什么?明显地,老子的“身体”不止限于“思索”。
巴利文《弥兰王问经》与《那比丘经》说:“那先问王言,名车何所为车者,轴为车耶?王言:轴不为车。那先言:辋为车耶?王言:辋不为车。那先言:辐为车耶?王言:辐不为车……那先言:合聚是诸材木,著一面宁为车耶?王言:合聚是诸材木,著一面不为车也。那先言:假令不合聚是诸材木,宁为车耶?王言:不合聚是诸材木,不为车。那先言:音声为车耶?王言:音声不为车。那先言:何所为车耶?王便默然不语。”这段话很是唆。这个那先问来问去,总是把车的一部分当做车的全部来问,问到弥兰王烦死了,看他执迷不悟,就默然不语。接下去“那先言:佛说之‘如合聚是诸材木用’为车。(车子是合聚一切用为车子的材料,如辕、辋、轮、轭、辐……合在一起的总称。)人亦如是。合聚:头、面、耳、鼻、口、颈、项、肩、骨肉、手足、肝、腑、心、脾、肾、肠、胃、颜色、声响、喘息、苦乐、善恶,合聚名为人。王言:善哉!善哉!”这段话用来描写老子的“身”,恐怕是最近似的了。因此,老子的“我”,即是我的诸肢百节,经络腑脏,思想意志,情觉欲望一切的总合,包括了宠辱、得失、祸福,也明显地包括了笛卡儿的“我思”。由于老子重视“我思”,同时重视“我思”以外的身体其他各个组成部分与功能,所以对于“我”的认识和处理的方法,比笛卡儿的层面就深广得多了。如果按照佛教《那比丘经》的逻辑来说,“车”是诸材木的合聚,光是一个“辕”,就不能称为“车”,这是“一不能概全”颠扑不破的逻辑原理。“我”不只是“思”,以“思”作“我”,就犯了“以一概全”的毛病。
“我”既然包括了身体诸肢百节和腑脏的各种机能,首先保持身体健康,以达到长生久视,这是老子哲学里的一个重要部分。可惜笛卡儿哲学里付诸缺如,所以他活到五十出头就死了。老子讲究“长生久视”“专气致柔”,但这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