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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以画石为床,设紫瑶帐,即使在盛夏时仍清凉无比,居此中身体发肤如同含霜。
然而,即使这样,我依然静不下来好好入睡。我终于知道,那些燥动,其实来自我的内心……
「出塞」
和亲的日子一拖再拖,但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天的到来。
饯别时,她身着玉色鸾纹银裳,云髻雾鬟,明眸流盼,额前凤坠摇曳,映衬得肌肤如雪晶莹。
我亲手将那支玄铁珠钗插进她高挽的发髻,然后直直地望着她在礼官念颂声中,拜别众人,辞别父母兄长,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那顶出嫁的软轿。
阳光很耀眼。
她在临上轿前看似不经意的回头,和我目光相触,双瞳中淡淡的水色晶莹,让我本就强自压抑的心瞬间崩溃决堤。
万众注目中,我不顾一切离座起身,扬起脸庞,朗声宣布:“朕决定护送皇妹一程!”
众人皆惊讶变色,四周寂然无声。
可是我才不管呢,直直地走向她。
呼韩邪此刻已提前返回匈奴准备迎娶之礼去了,所以,我不必担心她再找借口来拦阻我。
不出两个时辰,就出了京城长安,随行大臣跪在我面前劝诫:“陛下,可以了,请回宫吧。长公主会领情的。”
我不理,继续跟着队伍朝前走。
此后,出了冯翊奔北地,又离了上郡奔西河,一直到朔方。
连续进行了几月的旅程,此时前来劝说的大臣理所当然也就更多了,“陛下,国事繁忙,宫里边很多事情等着您处理呢。”
我知道他们说得在理,可惜他们不明白,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失去理智、处在崩溃边缘的帝王。
“国家每年发那么多俸禄养了一大群人,现在不正好是他们表现的机会吗?如果离了朕,他们就办不成事,那朕何必花那么多银两白白养着他们?!”
丢下这番半激将半恐吓的话,我执意继续追随她的步伐前行。
深秋。
送亲队伍到达了五原。这里已靠近大汉和匈奴的疆界。
她一反常态地挑起马车窗帘,数次和我对视。
她和我一样清楚,过了这最后的一道关卡,一切就在匈奴的掌控之下了。也意味着我们真正诀别的时刻到来。
队伍在附近的驿馆里安顿好之后,天幕就黑了。一轮明月缓缓出现在天幕上。
对花情脉脉,望月步徐徐。
一如我最初遇见她的那个晚上。
我知道,这是属于我们最后的夜晚。
所以,我绝不能让它浪费掉。我要好好和她共度这最后的时光。
这个时节边塞的夜晚已经是寒风飒飒,她在公主的华裳之外披上一袭洁白狐裘,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
屏退侍卫和宫女,临时搭建的行宫内没有以往宫殿内那般铺陈的摆设,一眼望去,空荡荡的空间内就剩下我和她。
这样才好,我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亦只有我。
“可以陪我喝一杯么?”
我倒出一杯琼酿朝她递过去,然后率先仰头连喝数杯。
“好酒!”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杯子喝了下去,并连连赞叹酒味香醇。我知她是在竭力冲淡别离的气氛,也配合地抚掌大笑:“那就再喝一杯?”
她一连陪我喝下三杯,脸上开始涌现醉人的红晕。灯光下看去,如朝霞流霰,娇美不可言。
我又控制不住地失态,竟看得痴了。
她浑然未觉,将琵琶置放在双膝上,试拨几弦,缓缓开始弹唱起来:
千年寻觅,旧梦依稀;
信手低眉弹,心中无限事;
离别后,无处寄相思。
情哽咽,后会何时节?
想他日,遥对明月春风,恨应同。
她唱的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虽然有几处调不成调,腔亦哽咽,我听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消魂不已!
这歌唱尽了我心中所思所感,仿佛灵魂在悄然间完美共融。
到后面她唱得越发动容,我亦听得如痴如醉。
耳边眼前,浅浅月色伊人琵琶和。不知身在何处。
梦牵绊,不愿醒来,情奈何。
「落雁」
“跟我走吧!”
驿馆里最后共度的那晚,他不停地饮酒,到后面似乎醉了,突然脱口而出这句话来。
我继续弹着琵琶,选择暂时性地失聪。
有些话,我宁愿我听不到;听到了,也只能徒增烦恼。
“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宁愿不要这天下!好不好?”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醉意朦胧的眸子里满是恳求。
这一刻的他,神情中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影子?只是一个卑微的、渴望得到爱的男子而已。
我心疼地想抚平他眉间的结,但半途却又猛地缩回手来。我不能,不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主意拿定之后,我听到了自己大义凛然的声音:“请皇上放心,臣妹一定不辱使命,让匈奴和大汉永修静好。”
他定定注视我良久,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背对我,凝视窗外出神。
而我因为连月来的车马劳顿,不知不觉依靠在一旁睡着了。
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讶然发现自己是在他的怀抱里。难怪睡梦里觉得冷的时候却突然温暖起来。
原来竟是他在用体温温暖我。
我凝视他密布血丝的双眼,猜测有可能是宿醉的原因,但也不排除是因为照顾我而彻夜未眠。
内心的滋味一时间复杂到连自己都分辨不清。
却只能相对无言。
荒原上的风寂寞而苍凉。
送亲的队伍冗长而悲伤。
庞大的队伍在这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继续护送我入塞,一部分留下跟随皇帝回京。
“总有一天,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约定,还是他的承诺。
但无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实。
“请长公主起程。”送亲使下令之后,入塞的队伍朝着茫茫草原进发。
马长嘶,前蹄高高腾空。
霎时间尘土蔽日。
连马也知道此去路途辽远,归来无期吗?何况人呢?
没了刚出长安时的锣鼓喧天,此刻的仪仗规模已大不如前。
我知道,只要再继续往前走一段,就定会有匈奴的迎亲卫队前来会合,但心情依然直直地低落下去。
从此,将远离了最最珍贵的一切。
父母,兄弟,故土,家园,此后,只怕再难有再见之日。
但我始终不曾回头。
不回望,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眼中悄然汇集成河流的泪滴。
“喂,快看,那只大雁怎么了?”
“好像要掉下来了!”
队伍中突然一阵骚乱,我亦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在天空盘旋的一只大雁,不知为何竟直直从空中跌落下来。
划下一道半圆的弧线,掉到了队伍的后方。
当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去望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竟不顾国君之尊,下马亲自将那只雁捡起。
一瞬间,我浑然不知他是在怜那失魂的落雁,还是在借此宣泄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大概永远没机会问他了。
「匠人」
为了游牧方便,匈奴从贵族到庶民,都是住在兽皮缝制或者粗布搭建的帐篷之内。目送送亲队伍消失在大漠深处,我作了一个决定,要在片瓦都不曾见的草原上,为心爱的女子筑起一座行宫。
我命人选了上好的素瓦,连日几乎不眠不休在部分瓦当上刻下字迹。
连宫殿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兰泽宫。
兰林。
兰泽。
越过重重阻隔,我要我们各自住的宫殿,都是绝无仅有的般配。
然后,我招来了心里痛恨却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毛延寿。
“皇上精神不大好,似乎龙体欠安?是因为思念长公主吗?”他的态度还是那么不卑不亢,虽然是问安,听在我耳朵里却充满讽刺意味。
“还不是因为你!”我劈手将拿着的水壶对他摔过去,“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了她,我一定把你杀了!”
“臣惶恐。”他虽然嘴上那么说,神色却淡定如常。
“哼!”我冷冷扫他一眼, “你不要得意,我绝不会这么白饶了你!”
就在返回时的归程中,我下旨册封毛延寿为汉使,遣他前往匈奴,代表我前去完成一项温柔而执着的使命。
回到长安汉宫后,我将年号改为竟宁。
然后,搬进了兰林。
这是她曾住过的宫殿,里面的一物一事,似乎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将自己置身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每日里除了照料她留下的那些兰花,就是久久端详着毛延寿为她画的第一幅画像发怔。
每每闭上眼,仿佛她依旧还在眼前。
睡后呼吸中充盈兰花之香,恨不得让她夜夜来入梦。
大臣们都在背后议论,一国之君已经快变成比御花园匠人还要专业的花匠。在精心策划的一轮一轮的劝说失效后,他们改变了策略,从各地进献了一大批美女试图转移我的视线。
我却再次让他们失望了:“有美如云,却只有一个王昭君,是我心之所念;天下虽大,惟塞外方寸之地,是我心之所往。”
我再未临幸过任何宫妃,在思念中度日如年。有时昏昏沉沉,仿佛她的影子还在眼前,伸手去揽却成空。渐渐地,饮食开始减少,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整个大汉的天空,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兰泽」
不知不觉到达匈奴已两月有余了,我竟然再次见到了毛延寿。
他已是大汉的使者,奉命给我带来了汉天子的礼物和信笺。
同来的还有一大批汉朝工匠。
“皇上说允诺过公主,所以没有杀我,并要我充当这个使者的苦差以示惩罚。”毛延寿曾经这样对我解释,“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份再适合不过的美差。”
我淡淡一笑,并不避开他,打开了信笺。帝王的情书比世间任何男子的还要缠绵悱恻,只因他广有四海,可唯独收留不了自己心爱之人。
当毛延寿指着其中的一些瓦当告诉我,它们上面都有皇帝亲自刻录的文字时,我将信将疑地将那百多片瓦当上的字连接起来,赫然发觉竟是一首《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我喃喃地念着诗句,仿佛回到了送别的最后那天,突然再也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握着瓦当的手瑟瑟发抖起来……
毛延寿监督着工匠们日夜赶工,半月之内就砌成了一座宫殿——兰泽宫。
我搬进去的第一夜,草原上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典仪。
同时,也是为汉使饯行。任务既已完成,毛延寿必须尽快回去复命。
呼韩邪心地豪迈爽朗,看着巧夺天工的宫殿赞叹不已。认为汉帝这个体贴的举动可以大大慰藉我远嫁匈奴的思乡情,非常诚挚地告诉毛延寿:“大汉的长公主现在是我的宁胡阏氏,体贴我的阏氏就是给我最珍贵的礼物。请使者将这番话带回汉朝,只要有我呼韩邪在一日,匈奴和大汉就会亲如兄弟!”
宴会结束之后,我单独召见毛延寿。
“这些东西很重要,务必不要弄丢了。”我将一封长信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交到他手里,殷殷嘱咐他。
“公主,你要保重。”毛延寿望着我,眼底的感情复杂难明。
“他,好吗?”我迟疑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公主是指哪方面呢?”
“全部。”
虽然我尽力克制,但话语中还是清晰地有颤音。
毛延寿略微思索了一下,直视我的目光回复道:“我还是对公主说实话吧。皇上在刻完那些字之后就一直精神不大好,大约是劳累过度。”
“哦。”我强自压制心神,不令自己露出破绽,“他干嘛要亲自去做那样的粗活?吩咐工匠们做就可以了。大臣们就任由他这样吗?”
“不是。”毛延寿摇头,发出轻轻的叹息,“大臣都劝过了。有些老臣甚至当面责骂他快变成了泥瓦匠人,堂堂大汉天子竟做这种在瓦当上刻字的卑微举动。可他一点不生气,只反驳说,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再下贱的举动都不会觉得卑微。他根本不把那些臣子放在眼里,继续我行我素。”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念着这个词,有些发怔。
心内突然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涩涩的难受。
“请公主不必太担心,皇上见到这次的回信,一定龙颜大悦。”毛延寿见我抑郁不乐的模样,似乎后悔刚才不该太坦白告诉我全部真实情形,但又无法收回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