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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下的世界政治与二十一世-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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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程亚文
  一 
  对于现代世界来说,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王储弗兰兹·斐迪南大公及其妻子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遇刺一事,永远值得人们反复提起,正是它直接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旋即发生。无疑,作为刺客的塞尔维亚青年弗里洛·普林西普与作为受刺者的奥国王室大公,无意间共谋「规定」了此后的人类经历。然而,严肃的历史学家其后在检梳人类生活的前因后果时,却始终又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塞尔维亚青年的行刺事件,那场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是否就可以避免呢? 
  历史学家们为此争论不休。结合《凡尔赛和约》明确认定这场战争是「由德国及其同盟国的侵略」而引起的一项条款,在一战结束之后的数年之内,数以千计的文章和著作发表问世,从不同的角度对战争的来龙去脉爬梳辨难。到二十世纪30年代中,历史学家们开始转移思考方向,不再一味关注「战争罪行」、而注意起引起战争的历史条件。大多数历史学家后来倾向于认为在战争的直接原因之外,一战之前数十年里一直起作用的背景原因,才真正是历史的推动力量。这些背景原因按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Leften Stavros Stavrianos)的归纳,乃在于四个方面:经济上的竞争、殖民地的争夺、相冲突的殖民体系和势不两立的民族主义愿望。1 
  我们不仅要看到历史中的大事件,还更要看到历史中本来就有的发展趋势。对一战起因的研究所得出的基本结论,勿庸置疑与法国「年鉴学派」所主张着的历史观念不谋而合。身为「年鉴学派」的掌门人之一,一代史家布代罗尔(Fernand Braudel)不止一次强调:「人类若不联系过去,就几乎不能懂得现时。」2布罗代尔因此提醒人们不要单纯把视野只放在历史中的大事件,而更多地,要致力于去发现「历史的结构」。甚么是「历史的结构」?「实际上就是不受急风暴雨(或用汤因比的话说,『急进和猛退』)的影响而长期存在的东西。」3 
  那么,决定一战「必然」现身于人类生活的「历史的结构」又是甚么呢?到一战发生的时候,正如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说,欧洲已以德奥为一方、以英法俄为一方,形成了相互对立的联盟体系,这种冲突性联盟体系的产生,意味着维持欧洲均势为时一百年的梅特涅体系走向瓦解。在拿破仑战争之后的百余年间,由奥匈帝国首相梅特涅精心构筑的维也纳会议体系,曾经长期保证了欧洲的和平,和平的得来按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的总结是赖于三大支柱:与法国怀柔修好;维持欧洲均势;对正统观念的共识,「它结合了法统与均势、共同价值和均势外交。共同价值局限了各国要求的范围,均势则限制住她们坚持要求的能力。」4在维也纳会议后所形成的欧洲协调,曾有力保证了欧洲大国间的共识和避免了国家间的一味敌对,但到十九世纪末以后,随着经历两场战争的普鲁士德国上升为欧洲第一强国、并抛弃俾斯麦的克制政策而转向单纯的实力政治后,欧洲协调兼因君主制正统主义共同价值观的式微,开始失去其原有效力,到1914年一战爆发的二十余年时间内,普鲁士德意志的强势威胁性外交政策「居然促成了化敌为友、化友为敌的一百八十度大反转」5,俄罗斯这个曾经的三皇同盟的成员之一不再与普鲁士继约,英法俄这三个一贯互相为敌的国家竟然携起手来结成了同盟。当这种相互冲突、而又没有弹性的联盟体系取代欧洲协调而成为欧洲政治的新现实时,整个欧洲其实便已坐在了炸药包上、只差了一根火柴。而斐迪南大公的遇刺则划着了火星。 
  一战的爆发使人们看到了布罗代尔意义上「历史的结构」的规范作用。但是我们的考虑并不能到此为止。为甚么一战前的欧洲政治中,会存在这种「历史的结构」呢?「大事件」又是如何与「长时间」即「历史的结构」产生交相作用?我们首先必须理解两个现实。 
  其一是国家追求的常规性。当那位声名赫赫的美国「海权论者」马汉(A。 T。 Mahan)提出他的宏伟理论的时候,这位精通历史的军事学者曾经特意指出,任何具有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国家与民族,在它的国家民族追求中,都会存在「长期性的考虑」与「短期性的迫切要求」,「在某一时刻,长期性的观点要服从于短期性的迫切要求,但一旦危机过去,国家就应该高瞻远瞩了」,因此,一个国家的战略决策应「将长期性的观点与短期性的观点相结合」。6马汉所说的「长期性的观点」也就是国家民族的战略传统,它是对国家民族利益的稳定性的认识与追求,一旦形成就很难发生根本的改变。 
  其二是世界政治的范式变革性。当那个赞同历史循环论的哈佛大学政治学者亨廷顿描绘冷战结束后的世界政治、提出人类政治正在进入「文明冲突」时代的时候,他同时指出世界政治存在着范式转换,在旧的、以意识形态为最主宰的世界政治范式失却效用之时,生存于旧有世界政治之中、一直隐而不彰、但又一直在寻找突入历史前台的次范式,也由隐到显跃升为世界政治的新主角。在亨廷顿的观念中,始终存在着隐范式与范式的角逐较量,它使国际政治经常性显现出常规秩序与异态冲突。7 
  以上两个规范性思考框架为我们考察一战提供了更好的资源。自1648年《威斯特伐和约》签订、世界史进入国家主义时代以来,欧洲世界中的那些具有历史文化延续性的大国,都在不断的国际博奕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战略传统,晚近以来的欧洲政治,实际上也就是这些不同的战略传统与战略思维间的互动。当时刻防止欧洲大陆出现霸权国家的英国、无时不担心着中欧地带被一个强大的国家所主宰的法国、经常性地提防被东西两面的地缘战略棋手联手夹击的德国、总在感觉着不扩张就足以保证国家安全的俄罗斯,一起在欧洲政治中交互对奕时,欧洲政治常规性地表现为大国间的合纵连横,而如果有相似的价值观作为共识──譬如三十年战争之后个半世纪的国家至上信仰、维也纳会议之后对欧洲正统主义的尊重、二战结束后西方世界的民主自由理念共同等,欧洲政治就会常规性地成就某种富有效果的欧洲协调即国际机制或国际秩序。而一旦共识失效、均势破裂,欧洲政治则不可避免硬化为势不两立的两种力量间的对抗,直到一方在竞争中取胜重新制定新游戏规则──此即亨廷顿心目隐含的「常规秩序与异态冲突」。 
  每一个大国都有将它的战略传统推向极致的自然倾向,跨国性共识、及共识下的互为制约机制的存在,是将大国战略传统的冲击力约束一定范围内、不至于构成破坏性因素的源泉所在。如果价值共识失灵,抵制大国意志越界的阀门也就随之打开,总有个别大国会跃跃欲试夸张性地展现其战略意志,在此情况下,旧有的「常规秩序」就将无法维持。一战前夕欧洲正统主义的消亡、及普鲁士德国的无限度实力政治,正是将国家追求的常规性表露无遗,它所引发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原本多元、富有弹性的大国结盟体系的硬化。与正统主义共时生存、促使联盟体系产生的那种处于次范式地位的力量,在1890年后的欧洲因此找到了成为显在的机会,而普林西普的那把手枪则将这一机会由可能化为现实。「大事件」没有「改变」历史,但是激发了历史中本就存在的意志即「历史的结构」,本来隐晦未明的事物因此被催化正式明了于天下,战争便自然而然不再可以回避。 
  如果抽取马汉的时间概念而扩大他的空间概念,将他所说的「长期性的考虑」推广到世界政治而非国家的意志;如果延用亨廷顿的空间概念而拉长它的时间概念,将他心中的「常规秩序与异态冲突」扩展到「长时间」,我们将从漫长世界史尤其中近五百年来的世界史中,看到这样一幅世界政治图景:由于主要国家民族的战略追求是历时而常在的,而且近几百年来,活跃于世界舞台上的主要国家民族是稳定存在的,由这些国家的共同活动所形成的人类政治生态系,其结构与趋向实际上也经常性地保守有某种常规。 
  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其实早已从另外的层面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所相信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关联即「历史的结构」,据他们的考察实际上是实体性的,究人类生活史而言,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存在过多种相对稳定的世界体系,而从近世来论,主要的又在于两个:欧洲国际/世界体系和东亚国际/世界体系。历史性世界体系的存在,也决定了人们眼中的世界政治存在某种常规。就近世以来的欧洲历史而言,这种常规乃是:1、内向化的政治选择;2、国家自主倾向;3、国充当核心国家的志向。如果再加上其它历史性世界体系,放到一起来,则还应有另一种常规:4、地区化的理想。 
  二 
  人类史无时不在受着这种常规或说「历史的结构」的支配,在欧洲一隅,它使欧洲政治的千变万幻,总受着一条大致相同的绳索的牵引。今天的人类政治能逃脱这种宿命吗? 
  不久前巴格达广场上萨达姆雕像被美英士兵无情推倒在地的场景,正在给这个世界培养起一种价廉物美的乐观,一个消灭仇恨与动荡、而走向秩序与和谐的中东世界在不久的将来预计将会呈现到人类面前。在整个世界都在为美英联军的军事胜利和中东的美好未来而作良好考量的时候,那些更为重要、更可能深刻影响人类生活的事情正遭到无情忽略。伊拉克战争前后所展览无遗的「美欧分歧」以及战后大国间的合纵连横,究竟喻示了全球政治的何种变化,以及变化将会展开到甚么样的幅度,这样的关于世界整体的观察与思考,其实,也到了更需要予以深切关注的时候! 
  也许,这样的考虑是非常必要的:冷战结束特别是「9。11」事件、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后的人类世界,正在显著地发生着变化,人们通常所说的世界政治或者国际政治,也已经显示出了与冷战结束前、甚至与「9。11」事件前大为不同的图景。如何看待人类政治的那些变动?这些变动将使人类生活迈向何方?世界各国将从中获得甚么样的「机遇」或者会面临甚么样的危险? 
  在观察现实与预测未来之时,人们总喜欢从往日时光来寻找依据与方向感,很不幸,它常常都是灵验的。伊拉克战争之前引来世人密切关注的美欧争吵、以及战争之后大国之间的面和心不和,容易使人想到人类过往史中的一些类似场景,尤其是一战前的世界政治。 
  伊拉克战争一如普林西普的手枪,已经将旧世界中潜藏的勾心斗角和盘托出而尽览无余,当下的美欧分歧使人们惊呼传统的大西洋联盟甚至欧盟即将破裂,美利坚国家一味逞强显示实力政治、法德比联手反对北约在战争期间保护土耳其、战争之后法德俄三国频频唔会、法德比卢等国集会讨论欧洲防务的情景,都让人感受到与一战前夕普鲁士德国因夸耀自身实力而化友为敌、及德国之外国家化敌为友的经历庶几相仿。如一战前夕一辙,当下世界政治正表露出两个关键性特征:1、维持西方世界互相协调的共有价值观业已破产,基辛格所期望建立的民主共识,在冷战结束以后民主自由价值观不再受到挑战时,已不再足以凝聚不同的国家意志;2、维持半个多世纪的美国领导下的跨大西洋联盟体系正在内部分裂,世界政治重新回到传统的大国政治时代,它的基本表现是世界政治权力的分散化。 
  冷战终结的冲击力勿庸置疑不容低估。以往的那种以市场经济、民主制度国家体系为一极,以计划经济、社会主义制度国家体系为另一极,两种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间的对立在世界范围内已不复存在,以这两种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作为号召联盟、合作或者对立的旧日政治范式已不再能起作用,那些曾因共同的「反共」价值观而集结为一体的国家特别是大国,它们之间的旧情谊便已成昨日黄花。当下时刻的美欧分歧、及世界范围内的大国合纵连横,所表演的东西因此不是别的,是世界政治又复归常态。相对来说,冷战期间以某一超级支配性国家为领导、其它国家作为仆从的状态,在近500年里其实是少见和非常态的,这一点对欧洲政治来说尤其为是。所有的大国都希望建立霸权,但所有的大国又都不希望自己被霸权力量所控制,除冷战时期之外,《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以来的欧洲和人类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能够支配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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