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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嗖嗖的春风里,人与马,旗与车就这样静静的带着足以让人窒息的气势走到了百官面前。远隔百步之遥,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无踪。有些本来准备走个过场便回家歇息的官吏,如今仿佛被一种难言的力量压住,自觉的低下了头颅。
队伍在五十步外停下了脚步,驾车发出一阵吱哑哑的响动后止住了去势。打头的几个将领翻身下马,极恭谨的打开车门,合力将一口沉重的楠木棺椁抬了下来。嘿呦呦的呐喊后,几人分头抗住四角,竟将它负在了肩上。
棺椁方现, 一骑骏马猛然从阵中奔出,直冲到百官身旁骑手方才勒马人立。只见他手持董峻惯带的铁盔,粗犷的面孔不能克制的搐动了几下,好半天才仰首冲着城门大喊:“大将军,你看看啊,咱们回京了!”
那汉子震动天宇的喊声还未停歇,忽然就化作长长的呜咽,马背上原本傲拔的身躯勉强又支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弯腰抱住马头痛哭流涕。被他的哭声一引,方才还威武庄严杀气腾腾的军阵瞬间便被嚎啕吞没,就是那些负重前行强忍悲痛的将领脸上,也有大串的泪珠滑落。
此时柳江风领头步出了百官队列,直行到护棺众将前面。但见他喉头耸动,似有千言万语在嗓中上下翻滚。呆呆的望了半天后,竟出人意料的伏地对着棺椁咚咚叩拜起来。眼见他这般举动,铁贞第一个跟从上去,不一刻呼啦啦的便有大半官吏随之拜倒,剩下的却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钱浚之。心里嘀咕了几句,钱浚之虽然并不愿意向个死人屈膝,却也知道目下绝非标新立异的时候。刷的扬起袍角,他装出一脸悲伤在原地硬生生的矗了下去。
随着最后一个官吏倒伏在地,天空中募地传来几声惊雷,打得众人心头巨震,就连钱浚之也不由将腰板又弯了几分。
漫天飞舞的尘土里,那棺椁缓缓的穿过百官队列,在一片掩尽群芳的惨白中徐徐进入了京师北门。
“百官出迎,跪叩英魂,能得如此哀荣,想必董大将在天之灵也能含笑离去了。”目视着董峻棺椁随着英烈阁大门的合拢而暂时安歇,章杨闭目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柳江风。
吩咐手下将李邯等人带去兵部馆舍歇息,再叮嘱他们过几日到自己府中小聚。柳江风示意侍卫们牵着马匹退到几十步外跟随,自顾陪着章扬缓步而行。两人沉浸在未尽的惋惜中,默默穿越了几条街道,直到望见了赠给章扬的别舍,柳江风才忽然一扬眉毛,提了个怪问题:“佐云,你可知海威何时回京?”
诧异的抬头望他一眼,章扬道:“这倒委实不知,不过我们启程时,听说海大将正在分派人马前往各族宣慰,看样子不会很快回来。”
鼻子里唔了唔,柳江风只皱皱眉头,却又没了下文。章扬虽隐约觉得似乎有点蹊跷,苦于猜不透根由,只能耐心等着柳江风再开口。
这一等便等到了门口,在院前停下脚步示意自己就送到这里,柳江风却又全然不再提及海威半个字:“这年来你奔波辛苦,又出生入死,如今得了空,且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他一边告辞而去,一边仿佛漫不经心的带了句:“噢对了,此次出征,你阵斩勒闵、奔古尔查,武勋可谓第一,不可不赏。我已经禀明皇上,既然董峻去了,平贼将军一职就由你接了吧。”
他说来轻巧,章扬却大出意外。平贼军中除了董峻,若要论起资历,姜思道、李邯、吴平、毕典、方戈武等人都比自己要多得太多,虽说姜思道为着保护董峻,战死在了红滩,可排下去也该轮到李邯或者吴平,绝轮不到自己。
见他神态有些愕然,柳江风只轻轻的笑了笑,扔下一句话道:“你也莫要想得太多,这其中固然是有别的原因,但以你此次立下的功勋而言,简拔你为平贼将军倒也寻常。”
平贼将军!平贼将军!目送柳江风的背影离去,想着自己这个曾经的朝廷叛逆居然有朝一日冠上这等头衔,章扬在自嘲之余,才发现自己心中有一股兴奋开始不安的躁动。不管其中究竟有何缘故,可毕竟从这里开始,自己算是真正触摸到了权力的节杖。或许,那条从思水河边募然失去方向的道路,从此将露出了端倪?
院内,一声轻盈婉转的“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章扬转头望去,只见暗暗拂动的杨柳枝下,佳人身着一袭紫色华裳,婷婷玉立,一双羞涩而炽热的双眼正忽闪着凝望自己。
那一瞬,他夹错着百般滋味的心头轰然便被如潮的狂喜所填满。
“如嫣……”
屋外的厅堂里,刘猛单锋等人还在就着美酒佳肴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什么。而屋内,红烛闪跃淡香微醺,布满了久别重逢的欣慰。如嫣斜靠在章扬的怀中,仿佛再也不肯松开双手。手中隔着她薄薄的春衫,鼻里嗅着她发际的幽香。章扬只觉得自己铁硬了年余的心魄,此时都被那凝脂芬芳炼作了寸寸柔肠。粗浊的呼吸声伴着连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声音,正低低回旋。从勒支山到散关,从蟠龙峡到察尔扈草原,那一幕幕刀光剑影,一回回血肉悲歌,恍若画卷在如嫣眼前徐徐展开。
募然,如嫣扬起脖子,一双明眸中充满疑惑,惊愕的问道:“你是说,那个什么尔查早就知道要死在你手里?”
“奔古尔查”重复了一遍名字后章扬苦笑道:“不是知道要死在我手里,而是他早就准备死在我手里。”
如嫣似是来了兴趣,索性支起身子,越发不解的追问道:“你不是说此人是铁勒第一勇士吗?两军交战又有谁会不求生但求死?”
“有!”章扬的心中一痛,已被如嫣的话勾起了往事辛酸。不光是奔古尔查,就连自己的师傅,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怕也是做好了等待死亡的准备吧。
深深地吸了口气,章扬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如嫣,你要知道,对于一个英雄而言,光荣的死去远比卑微的活着更为重要。”
烛花忽而一爆,带得屋内光线猛烈的晃动,在如嫣那若有所悟的眼神里,章扬似乎又看见了红滩上的惊心时刻……
无数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沙石席卷大地,吹得人们不得不眯起双眼。章扬重重的喘着气,头上伤口流下的血迹缓缓划过唇角,咸咸的湿湿的,而他却不愿伸手擦拭,只把手中长枪死死的指向奔古尔查。
四周北谅军人马密集,刀枪林立,如同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二人重重围在了中央。脚下,是无数铁勒骑兵与北谅战士的尸首,暗红的血液就像傍晚的彩霞,点缀着黄沙绿草。
奔古尔查座下的黑马已经累得几乎无力奔跑,铁塔般的身躯上血迹斑斑,可是他的眼睛,依旧如恶狼一般凶狠。“来吧,北谅的勇士,看看你的铁枪,能否沾上我的血肉!”
遏制不住内心的激荡,章扬无视身后召唤自己回阵的锣声,目中精光猝然大放,催马扬抢奔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奔古尔查拔出腰间短刀,猛地刺进了马股。黑马一声哀鸣四蹄刨地,顿如离弦之箭,驮着他腾空而起。
两马对冲,其势如电,眼看着他二人都摆出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就连旁边观战的单锋,也不禁惊啊出声。在他看来,奔古尔查的随从俱灭,此时就如孤魂野鬼一般再无凭恃,只消十余弓手,便可擒杀此人,又何必去冒险呢?
他如何会想到,在章扬的眼中,这一刻的奔古尔查,活脱脱便是当初思水河边的自己。那时,他不也是这样向着命运挑战,向着未知挑战?
强者该有他享受尊严的资格!
铁器在空中相会,爆出一声铿锵的回音后,旋即又分了开来。章扬兜转马头双腿奋力一夹,双手平提枪身,募然吐气又出。亮得有些刺目的枪尖忽然化作一条银色光芒,顺着马势带出吞噬天地的冷厉直刺向奔古尔查。
“吼”的一声暴喝,奔古尔查振臂展开破天刺,竟是不避不让,也向着章扬的咽喉飞奔而去。
两柄利器带着暴烈的狂潮相向而行,两双眼睛如同耀于夜空的明星相互凝视。在那时间似乎停滞的瞬间,章扬望见自己的枪尖抢先椎入了奔古尔查的心窝。也望见,他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看着奔古尔查伸手握住枪杆,不让自己的生命随着枪尖的离去而迅速消逝。章扬定住枪身,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明知这一枪不能不挡,为何还要这么做?”
“你……该明白,对于铁勒第一勇士而言,死在英雄的手里,那……才是他该有的结局。”挣扎着说完这句话,奔古尔查的胸脯开始剧烈的颤动,生命在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中慢慢离去。
“你,何尝不是个英雄?”对着面前的敌人赠出最高评价,章扬肃面缓缓的拔出了长枪……
第六卷 暮雪千山 第四章 经西
几道阳光透过赭红窗棂照进了安泰宫,一只躲在金丝架上的红尾雀鸟随即发出清脆的鸣叫,打破了坚守一夜的寂静。卧于龙塌上的皇帝勉力张开困乏的双眼,愤怒的望向这只昨日由西南宁州进贡而来的怪鸟。然而疲累,就像吸附在他身上挥之不去,连一个翻身起床的小小动作都令他脑中晕眩气喘不已,不得不僵坐在榻边休息。年华老去的悲哀忽然溢上心头,把片刻前的怒火彻底浇熄。
他抬眼缓缓的扫视了一下大殿,雨过天晴色的地面、紫红浓重的宫门还有那金碧辉煌璀璨夺目的流苏帘幔,这些曾经让他觉得高贵无比的器物,此刻却恍若一堵厚厚的土墙,压住了他的呼吸,锁住了他生命,让人窒息而郁结。
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是贴身的中侍悄悄进来张望,还不等那人惊慌失措,皇帝已经斥道:“混帐东西,是谁让你把这恶鸟放在大殿里的?”
“是……是皇上昨儿个自己吩咐的。”那中侍显然乱了手脚,支支吾吾的脱口而答。
“胡说!”皇帝双目生威,疲软的身躯似也因为怒气而膨胀起来。“朕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那中侍立刻倒伏在地,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昨日鸟儿进宫,着实令皇帝高兴了一阵,晚上用膳时确实顺口说了声留下。可如今皇帝既然忘了,自己自然就不能再辩解,若是为了只鸟儿丢了性命,那岂不冤屈。
正当他浑身是汗,不知该如何解说时,有侍从在门口轻声禀道:“启禀皇上,柳大人已经侯在殿外。”
皇上怔了怔,旋即对那中侍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侍候朕更衣。”说罢一指雀鸟又道:“回头把这畜牲弄出去,若是再叽叽喳喳个不停,给我宰了。”
柳江风在殿外不安的来回走动,偷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昨天董峻的丧葬大礼,确认自己并没有出错后,他反倒越发糊涂皇帝为何一早便把他招来。
殿门几无声息的向两边打开,随着中侍的喊声,柳江风定下心神稳步进入了殿堂。只见皇帝背手侧身而立,看不清他脸上的喜怒之色。
“柳卿不必多礼。”淡淡地招呼了一声,皇帝转过脸来,单刀直入地问道:“朕招柳卿来,不为别事,只是想知道海威何时返京?”
屁股刚刚沾上座椅,柳江风又只能赶紧站起来回答道:“据海威给兵部的行文,道是准备抚定草原后就起身回京。”
眉毛稍稍一挑,皇帝加重语气质疑道:“抚定草原?他没说具体时间?察尔扈草原有数十族部,帝国虽挟击破西铁勒之雄威,怕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安顿得了的。难道说草原乱上三年两载,他也跟着逗留个三年两载?”
“这……”柳江风迟疑了一下,海威没有即刻班师回京,虽有着抚定草原这个大道理,可谁都明白,此事只能潜移默化许许图之,绝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而皇帝急着惦记让他回京的意思显而易见,外患已消,下一步自然就该削弱权臣。董峻已死,西北再无人可以制衡海威。如今他带甲十数万,坐地数千里,声威正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倘若再让他在察尔扈草原呆上个几年,就算帝国想调他怕也调不动了。
只是,董峻海威舍生赴死勇往直前方才为帝国消弭了西铁勒这个大患,就算皇帝有心提防,也决不能过于露骨。如此一来,岂不又要把难题丢到他的身上。抚定草原当然是关于帝国命运的大事,容不得马虎。可不招他回京却又无法让皇帝安心。这个两难的局面,到底如何去化解才好?
见他沉吟不语,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豫,他冷冷道:“若是近期他不能确定回京的日子,朕便亲自下诏,召他回京!”
“皇上!”柳江风急呼了一声,他虽然深信海威绝对会奉诏还京,但察尔扈草原正是大变之后亟待大治之时,没有一个威望足够的大臣压阵,要想尽快平静想来也不容易。他脑中急转,闪电般的想了无数念头,终于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