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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网络2009.8-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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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原本是一个技术人员;那些年也遭了厄运;下车间当了工人。有权就有一切、无权就丧失一切;这话使他大彻大悟。在焊枪切割铁板时闪烁的弧光中;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决心改弦更张;锐意走向官场;向权力求爱。他开始写那些西江月菩萨蛮七律满江红水调歌头;还揣摸形势写了一些政治文章。 
   那一年;父亲到厂当起了宣传干事。市委宣传部调他;市工会也调他;厂里坚决地挽留了一周又坚决地服从命令听指挥。他镇定自若地作出选择;到宣传部当起了大干事。后来从理论科调到宣传科;他仍然是大干事。借酒浇愁的时候;他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运像个淘小子;总是跟你藏猫猫。命运之神也曾像云缝中的太阳一样;匆匆地向他露出过笑脸;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还在专业人员纷纷归队的时候;他不改初衷;身体渐胖终不悔;还抱着能升一格的希望。 
   那是哪一年?从春天开始的吧;父亲开始到领导家串门;他深信自己找到了一条晋升的胡志明小道;因为他偶然发现;一到傍晚;领导们的住宅区经常有一对对伉俪突然消失在某一个门口;而不久他们中谁谁的名字就上了任命干部的红头文件。借问捷径何处有;遍地英雄下夕烟。于是他在机关里选中了那么几位领导同志(自然包括老耿);以他们的姓氏笔画为序;开始逐家登门造访;正常情况下基本上做到每家每周造访一次。去了;问有事么;他说没事;没事他又似乎有事;欲言又止;左顾右盼;忐忑不安;最后下定决心打算表明心迹;结果还是说了些游离主题的废话。开始人家还打声招呼;慢慢地就不再理他。后来再去;他领上了母亲。那个细雨蒙蒙的晚上他们将要出门;他神采灿然踌躇满志;母亲却两股战战愁肠百结;可是他还是残忍地逼着可怜的母亲跟上他走了。先后他们共出去了多少次?母亲都顺过架来了;可他还是他。父亲用那些时间来研究苍蝇;世界上也该有第一代试管蝇婴了。那是哪一年?中午;大雪压断了电线;父亲回来了;长吁短叹;闷坐无语。惠珍说爸爸你过来吃饭吧;他毫无反应。一家人不知那儿惹了他;却原来是他又看到了一份任命干部的红头文件。 
   此后几年;机关里谁被提拔重用了;父亲一听说;都要大病一场。父亲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日渐渺茫;每逢节日便浮想联翩欣然命笔的豪情不见了;代之以不定时的遣怀抒愤之作;酸溜溜地慨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感伤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描绘时光怎样暗淡了美人眸子的光泽;寒霜怎样染白了美人的黑发;秋风怎样吹皱了美人的皮肤……那位迟暮的美人就是父亲自己。直到何云任职那天晚上;他即兴写的七律;才露出一抹亮色:红旗飘飘凯歌扬;老夫今日喜若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他把儿子的提职解释为自己串门串来的;以后又大串其门;似有生命不息串门不止之势;直到春天何云跟他说了小耿的话。小耿的话是这样说的:回去告诉你老爸吧何云;让他别再往领导家跑了;我爸说:你让何云转告他爸;年龄不行了;再对付两年;看看能不能多涨一级工资;然后内部退休算了……何云知道这些话对父亲来说不啻是死亡通知;便先打比方后暗示;又开导又安慰;父亲还是成了个植物人;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父亲像个植物人的样子;使何云萌生了去群艺馆的最初念头。 
   那天;老秦到家指导何云头像的塑造;何云对老秦说;想去群艺馆。一派胡言!父亲怒不可遏。也有道理吧;老秦说。屁那道理! 父亲竟对客人说了粗话。老秦笑笑走了。母亲说:听你爹的没错。何云说:也许我玩泥儿更对撇子些。父亲说:你就玩到了联合国;那算什么前途?父亲对何云获了奖的《沉思者》不屑一顾。何云知道;一看见自己玩泥巴;父亲那种神情;就像贾政在看小宝玉摸胭脂膏子。何云说:我现在这算什么前途。父亲说:干部——副科级干部!何云说:机关大楼里;小科级干部多得得用鞭子赶;该刷掉百分之五十!父亲说;再多也刷不着你。何云说:人一生就只有当官么?我可不能像你这辈子似的。父亲顿时面色苍白;扬起老大的巴掌骂道:我这辈子怎么了?我给你他妈一家伙! 
  

   那天;何云仓皇地逃出房间;而《三十岁宣言》这五个字;就像一串橘黄色的路灯;蓦然闪烁在他那幽暗的思路上。何云一想起父亲大半生那种虽九死而未悔的上下求索;就悲从中来;就文思泉涌。当天晚上;他就将《三十岁宣言》贴到了机关网站上。父子俩那场到那时为止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那样结束了;而他想去群艺馆一事;却也延宕下来。 
   何云看着父亲。父亲红光满面;脸上油光光地;像刷上了层橄榄油;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睛眯缝着;向他极尽嘉勉抚慰之意地微笑;为他夹炒青椒片;夹糖拌西红柿片;嘴里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老母鸡招呼鸡崽们吃虫子。他知道:酒又管事了。他不由得鼻子酸不拉叽;两眼发潮。想为父亲斟一杯酒;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再摧残他老人家啦;他想。可是惠珍却满了一杯。父亲潇洒地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即向椅背上一靠;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啊声;像早晨公园里歌唱演员在练嗓子。他慌忙起身;拉开衣柜抽屉翻心得安;却听见父亲古声古调地朗诵起诗来:“楼上红旗在望;楼下锣鼓相闻;后备梯队巧安排;小康捷报频飞。早已大学毕业;又兼经验积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不是昨晚填成的那阕西江月么?胖子早就对他说;他作为综合科第一副科长;又是本科毕业;进入后备干部队伍的可能性应在70%到95%之间;他不能说清楚父亲的诗怎么同胖子的话如出一辙。不能再让父亲受这份罪了!他说:爸爸;我都办了关系啦!父亲狡黠而得意地笑起来;舌头像搁浅的鲫鱼的尾巴那样吃力地翻动着说:你们廖;主任后悔;悔了他让;你明天上;上午去上;上班呢。 
   何云一愣;下午就去找廖坤。原来上午父亲去找了廖坤;感谢廖主任留人美意。廖坤说他没说别的;只是顺便让父亲转告他;明天上午去机关开会。 
   
  6 
   晚饭后;小登科守着电视看动画片;父亲早早坐在电脑前斗起了地主。何云无所事事;浪迹街头。胡同里有个黑影问:闲逛呢?他说:闲逛呢。红红绿绿的霓红灯明明灭灭;店店铺铺的门口人们出出进进;大车小车如流如潮;男人女人如流如水。何云倒背手;迈四方步;看灯明灯灭、车停车走、人聚人散。 
   忽然何云看见;前面;隔三五个人;有个人;中等个头;穿米色风雨衣;骑辆电动自行车;缓缓而行;酷似陈子山。他心头一喜;脱口就喊:子山!子山!没有应声。他跑起来追;边跑边喊。他突然焦渴地想跟子山作一次长谈;剖心露胆;哪怕是骂娘;就算你骂我个体无完肤;我骂你个狗血喷头! 
   可是那人没有停车;没有回声。何云清清楚楚地看见;三五个人前;那就是陈子山。那件米色风雨衣不会是别人的;那是他调来文明办那年买的。一百三十九块二;他对何云说;你不买一件么?何云没有买;惠珍曾给何云买过一件;何云也让给了别人;何云不愿意穿风雨衣。那时子山还跟何云亲密无间;他还为他的工作调动感激着何云。即便是他骂廖坤算个毬呀时;他也对别人说;何云为他的调动出过力。陈子山那次在李宽家大骂廖坤;何云感到吃惊。陈子山调来后;长时间处于一种冬眠状态;以他越紧张越平静的心性;默默地熟悉着本职业务;观察揣摩着周围的人际关系;以致在他以非凡的速度和质量成熟着、老练着的时候;人们竟觉得他若有若无。那次大骂廖坤后;从李宽家出来的路上;何云对他说:你那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不以为然。这是轻的!他攥紧拳头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粗声粗气地说;谁妨碍了我;我就对谁不客气!接着他又骂起来了;酒桌上骂的内容以外;还涉及到了廖坤的个人生活。当时;何云只当他说的全是酒话;联想到后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何云才悟出他的话里有他的人生哲学。谁妨碍了我;我就对谁不客气;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他的眼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子山;现在你明白谁是你的障碍了么?你的障碍就是你自己;你不能容忍别人做得比你好;这是不可以的;何云想。 
   陈子山依然在他前面缓缓而行。何云不知道这个晚上街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何云从未见过街上有这么多行人。陈子山总是和他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一想到距离两个字;何云又陷入了深深的回想。陈子山和何云之间那段距离是怎样拉开的?李宽骂何云叛徒的时候;那距离还不存在。李宽骂何云叛徒那天晚上;也就是何云去群艺馆领了奖的第二天晚上;陈子山赶到何云家;以同学的名义指出何云做得不对。你是谁的人;难道自己还不知道吗?陈子山问。何云说我谁的人也不是;我是我自己。陈子山推心置腹地说;像咱们这号人;没有当局长的爹;也没有个当市长的老丈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奋斗;不拣个可靠的人靠着还行?他还说;他已得到非常可靠的信息;廖坤要立即卷铺盖卷滚蛋;文明办的天下是李宽的。无论他说得对不对;何云感到他还是为自己好。 
   谁知很快陈子山就开始对何云不客气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以致何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星期五下午;理论学习。念了一篇领导讲话后;大家便开始神聊海侃。廖坤夹着本走了。廖坤对此采取不鼓励不参与不制止的三不主义;意在促进全室人员和谐融洽。大家能坐在一起闲聊;这是很难得的。陈子山一言未发;坐了一会儿出了屋;屁大工夫回来了;手里提着何云写的一篇新闻稿;像揪着一只垂死的瘟鸡的翅膀。这是谁干的?他把那只垂死的瘟鸡抖得嘎嘎叫;怎么“即”、“既”都不分了;让下面怎么看咱们文明办?还给共产党拉两个粪蛋吧?李宽笑道:不会是何云写的吧。何云顿时满脸发烧;欲言未言之际;陈子山又拎着那只瘟鸡找廖坤去了。何云跟过去说是我写的;他作恍然大悟状:哎呀真不知道;罪过罪过!这你能说什么?何云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听廖坤恨铁不成钢地讲了一通歧路亡羊的故事。以后何云写完一个材料送李宽初审;回屋屁股还没挨椅垫;陈子山必定要推门出去;用不了十分钟;李宽必定要拎着材料来说:改!当看到自己殚精竭虑改成的一份材料变成纸条子;粘了李宽陈子山他们几个人一脸的时候;何云上前撕了一张大王;又撕了一张2。陈山子说:撕条子时候看错了。何云又撕了两张K。李宽恼羞成怒地说:小何云我告诉你;你这样目无领导;没你的好果子吃!别觉着你身后有根棍支着;你在背后都搞了我些啥;别当我不知道!何云去找身后支着自己的那根棍告状;廖坤说:要顾全大局。回家对父亲诉苦;父亲说:千年的沟汊流成河;千年的媳妇熬成婆。从那以后何云跟陈子山就没什么话好谈了;面对他那咄咄逼人的气焰;何云只能以无言相对抗。 
   发奖后群艺馆组织获奖者作泰山曲阜五日游。何云局促不安地问李宽:行吗我去?李宽勃然大怒:你问我干什么?你想干什么还用问我么?何云又去问廖坤;廖坤说我看就免了吧;咱们经费紧张呀。这就是一个叛徒的可耻下场。 
   何云的大脑开始降温;再也没有跟谁说起过《沉思者》;强迫自己忘掉兵马俑的整肃威武;忘掉晋祠圣母殿四十五尊宫女像的顾盼流连、衣纹轻快;专心致志地翻阅那些汗牛充栋的简报、总结、领导讲话;潜心摸索公文写作的规律。许久许久没摸过泥巴了;偶尔怯怯地偷看一眼仍在蹙眉沉思的头像;一种始乱之终弃之的惭愧之情油然而生;乱箭穿心;肝肠寸断;眼泪汪汪;一看形销;再看神殒;不思量、自难忘。每天;何云迈着抽裆的野狗那样的麻秆腿;伛偻如猴、支离破碎地在上班的路上踽踽独行的时候;便感到悲苦无告。在梦里;何云钻无底洞;走独木桥;过愁鹰涧;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跋涉;有时变成一只哀鸿;疲惫无力地扇动着沉重的翅膀;看小小的市委办公楼;有一只苍蝇碰壁;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竟想:当初还不如像甫志高那样挨一颗子弹来得痛快。 
  

   可是何云总也想不清楚陈子山何以那样不客气;后来李廖之间再一次爆发公开争吵;何云才明白是他妈怎么一回事。天气热起来后;李宽要去北戴河呼吸海滨空气;安排陈子山代行综合科科长的职务;但未与廖坤商量。当李宽带上几本武侠传奇小说兴冲冲准备上路的时候;廖坤正肚子疼得龇牙咧嘴;忍耐力终于突破了极限;同他吵了起来。原来;市委已下令部门领导不得再兼任下属科室领导职务;李宽已把曾暗许给何云的综合科科长职务转许给了陈子山;而廖坤则坚持由何云来当;两人一直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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