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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部牵挂了麦草。
麦草。夏天里农村的麦子收割了,农民会将麦子铺在公路上让来往的车碾轧。这些小车是从城外来的?哦,麦子收割了。我们已经进城差不多三个月了。
返回美容美发店,五富已经在店门口蹴着,五富说:你怎么让她走了?我说:走了。五富说:你爱上她了,你还让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说:你胡说!掉头扑沓扑沓地朝巷的那一头走。我是爱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点都不错,可我能把她占为己有吗?能拯救了她吗?能不让她出外她又挣什么钱呀?五富撵上了我,说:高兴高兴,我是胡说了,你生气了?我说:来时我就给你说过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干那事吗?咹?!五富说: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谁呢?我说:我知道是谁?!我不想告诉五富那是韦达,就是身上有着我的肾的韦达,可令我难受的是韦达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纯去出台了!我觉得我那时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宽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单。五富心疼了我,说:兄弟,我请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锁骨菩萨,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会儿蓦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领五富去塔街看看锁骨菩萨的碑文,只有锁骨菩萨在这时能宽慰我,我也可以给五富说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怜惜。但是,我回过头面对了五富,我却说:乡里开始割麦了。
割麦?五富说,不会吧,今天是几号吗?
我说:我看见小车底缠着有麦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进一家米面凉皮店要看日历。米面凉皮店的墙上贴着一张画,左边是丰乳肥臀的女人,右边是日历,五富用一只手遮住了女人,另一只手指着日历数,神情就暗淡了,说:收麦天,咱在这儿……
我说:不是有你老婆吗?
五富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收麦天阴雨多,不及时收割回来,风把麦一吹倒,麦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说:就那几分地,你老婆还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还不活啦?!
五富说:你说的啥话?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脸上,又说:那你家的麦子谁割?
我说:谁想收谁收去,没人收了就烂在地里。
我话这么说着,其实又怎么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责任田呢?清风镇人多地少,分给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红薯,三分四厘是种着麦子,走时托付了邻居,讲好我能回去就不说了,若不得回去就让邻居收,收来能给我一斗麦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种的是秦川三号麦种,来时又施过肥,灌过水,起码可以收获二百斤麦子的,如果让邻居收了,仅仅只给一斗四十斤,岂不觉得亏?可如果回去,来回折腾几天,收下的麦子又能值几个钱呢,不够车票费。这个账我算得清。五富却在地上用木棍加减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里喃喃道:是不划算,是不划算。抬起头了可又说:农忙不回去是不是那个呀?
我说:哪个?
五富说:你想么,刘百斗每年还回去给他爹上坟的,咱农忙……
刘百斗是清风镇出的最大的官,现在县城当着一个局长,而且全家也搬到了县城的小四合院里,但刘百斗每年清明节倒真是开了小车回去奠祖坟的。哼,刘百斗是刘百斗,我们是我们,我要是刘百斗,我不仅清明节回清风镇,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刘百斗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说故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认为父母是天下最伟大的,才尊师敬祖,才走到哪儿都爱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嘘寒问暖。
五富还在说:咱是农民,农民在农忙时都不回去,这还是……
我火了:现在就不是农民,是城里人!在城里拾破烂,也就是城里人!
我的话永远是权威,他五富不得违抗,尤其在关键的问题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违抗的,谅他即使要回去,他还弄不清在哪儿搭乘又怎样搭乘去清风镇的火车。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
我是在准备领五富去塔街时突然说到了收割麦子的事,我只说以收麦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麦天却又惹得我们不安宁了。以各种理由强调着不回去收割麦子,是为了说服五富也是在说服我自己,而一旦决意不回去了,收麦天的场景却一幕一幕塞满了我的脑海!简直可以说,我都闻见了麦子成熟的那种气味,闻见了麦捆上到处爬动的七星瓢虫和飞蛾的气味,闻见了收麦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这些气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们混合在一起在黄昏里一团一团如雾一样散布流动于村巷。啊啊,迎风摇曳的麦穗谁见了都会兴奋,一颗麦粒掉在地上不捡起来你就觉得可惜和心疼。还有,披星戴月地从麦茬地里跑过,麦茬划破了脚脖那感觉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样在那里蠕动着十分好看。还有呢,提了木锨在麦场上扬麦,麦芒钻在衣领里,越出汗,麦芒越抖不净,你的浑身就被蜇得痒痒地舒服。我想给五富说些让他高兴的话了,就说:咱去郊外看看麦去!
苦皱难看的五富的脸,顿时如菊开放。
其实麦田离城区并不远,出了西大街往南,再从西南角的那条大道端端骑四十分钟,还往西拐,麦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里人若是抱怨之所以城内泥多尘大,是农村包围着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进城的汽车轮胎上带着的泥土可以带到城中心来。我们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麦,就把三轮车架子车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购站里,瘦猴作践我们不好好拾破烂要去看麦:是国家干部吗,去游山观景有收入吗?他还算是从乡里来的,哼,探望老娘也要报酬吗,吃饭还嫌牙累吗?一顿饭没吃好人就不来精神,不去看看麦怎么都不受活,浑身的不受活!
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畔麦田,海一般的麦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车推倒在地上,他不顾及我了,从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样四肢飞开跳进麦田,麦子就淹没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扑了过去,一片麦子被压平,而微微的风起,四边的麦子如浪一样又扑闪过来将我盖住,再摇曳开去,天是黄的,金子黄。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将麦芒麦包壳吹去,急不可耐地塞在口里,舌头搅不开,嚼呀嚼呀,麦仁儿使鼻里嘴里都喷了清香。
五富几乎是五分钟里没有声息,突然间鱼打挺似的在麦浪上蹦起落下,他说:兄弟,还是乡里好!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
我不嚼麦仁了。五富的话让我心酸,后悔带五富来看麦子。五富,不能让五富说这话,说这话就在城里不安心了。
我说:城里不如乡里?
五富说: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
我说:你把城里钱挣了,你骂城里?
五富瓷住了,看着我,他说:不自在。
我说: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里给了咱钱,城里就是咱的城,要爱哩。
五富说:我爱我老婆……她可怜。哭声拉了出来。
四十多岁的人了,动不动流眼泪。五富,你羞,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五富说,你说咱活的啥人么,一想起来我就想哭。
哭吧,哭,这儿没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场。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来,嘴里胡乱说着,你听不来说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来离开了那片麦田,顺着河往前走,前面的一个斜坡地里麦子已经割了,割下的麦子束成粗捆立栽着,无数的麦捆栽成了队列。我在麦捆里穿行,发现了麦捆和麦捆发生着关系:或是呢喃私语,或是左右盼顾,或是相背怄气。转过身,身后却是五富,他跟着来了,脸上挂着泪水。
咋不哭了?我说,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说:我爹死的时候你在镇上吗?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气时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说:你爹死时都笑的,你就不会笑笑?
五富却嘟囔起来,说他是看着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听他的嘟囔,从斜坡地里走出来,地边有几株苦菜花很鲜艳,掐了一朵,花茎流着白汁,立即就变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来装进兜里,说可以煮锅(煮锅:方言,可以煮着吃。),却又说:兄弟,我要死了谁会给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说:不哭!
五富吃惊地看我,我仍说: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三十四
离开麦田后我们就回到了池头村,夜里并未早早歇息。莫名其妙的一种欲望得到满足后,另一个急逼的事是去麦田毕竟耽搁了拾破烂,必须把损失补回来,不回去收麦的内疚才能完全平复。我们去村前街的夜市上去转悠,但愿能收到一些破烂,或许能碰上什么装车卸货的事。五富说:今天就是偷,也要偷回十元钱!但是,夜市上没有谁家装车卸货,也没有谁买了重物要往楼上送,空啤酒瓶是不少,差不多都被吃喝摊的小老板自己收拾了。我们仅拾到几十个空矿泉水塑料瓶。经过一个砂锅店,五富突然说:哎,韩大宝在里边吃烤肉哩。我折身又到店对面,果然看见韩大宝在里边坐着,面前是一个砂锅,一盘羊肉串,还有一捆啤酒,自斟自饮。我要进去见见,五富说人家正吃喝的,咱进去了肯定让咱也吃喝,咱就是不吃不喝,酒肉钱还不是咱掏?我说掏就掏么。五富说那你去,我到前面转转,真地就走了。我进了店,韩大宝还热情,让吃让喝,就说起我侄儿刘良来找过他。
良子也来了?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小,这小子一定是和他爹又闹翻了来的。韩大宝说:他没寻过你?我告诉了你的住处,他没去?
我说:他找你也要拾破烂吗?
韩大宝说:他不愿意干,正好我一个朋友在我那儿,他去人家煤店里卖煤了。你记着,他在丰庆路仁义巷七号。这小子像我,能在城里弄出个名堂。
刘良,狼虎人么,生来和他爹就是冤家,为了上学父子俩没有一天不闹的。我哥对我说,他不是学不进去,压根就不学么,整天好高骛远!我说好高骛远这好么,安分孩子省事但没出息,捣蛋鬼到了社会上却能翻江倒海的。我哥说都是受你影响,是一路子货。就是这小子,他到城里来肯定也是学我的,而学我的来了明明知道了我的住处却不来见我,能见韩大宝不来见我,他倒瞧不起我了!
我有些生气。
气的还有这韩大宝。韩大宝在清风镇我没把他当什么角色,现在倒成了清风镇驻西安办事处主任了,成神了!把它的,你韩大宝算什么呀,砂锅烤肉吃完了,偏大声喊:结账!可喊结账却并不掏出钱来,我只说了句我来结,他挪着身子就要站了起来。你吃喝了,我偏不给你结!我先站起来,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左手,而左手到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掏钱,说:我结,我结!左手在右裤口袋当然难以掏出,他的右手便在他上衣口袋掏了两下没掏出钱包,第三下总算掏出来了,把一张百元票子递给了老板。
我说:怎么让你掏,应该我替你掏!
他说:毬,你有多少钱?!
一百元退回五十五元,韩大宝把钱往钱包里装,故意展开钱包,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拉出那么厚厚的一叠,把零钱夹进去,又放进钱包里。
就在韩大宝给我显摆的那会儿,夜市东边的巷道里一片嚷嚷声,吃喝的人还疑惑怎么回事,两个警察就押着一个人出了巷道。巷道口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警察将那人手扭在后边解他的裤带,裤带是一条棉麻绳,解了半天解不开,解开了,裤子就溜脱下去。那人说裤子裤子,警察在骂你还知道羞耻?用裤带绑了他的手,提起来装进摩托斗里。他的头在扭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喊了声:德成还欠咱三元五角钱!他一定是在给他的老婆喊的,众人在人窝里瞅,但没有发现哪个女人是他的老婆。警察把他的头往车斗里塞,塞了几下,脖子硬着塞不进去,警察一戳他的胳肢窝,他头一缩,就被塞下去了,屁股高高地撅出在车斗外。周围人都哄地笑起来,警察仍是严肃,摩托车便呼啸着开走了。
消息立即传开:被抓走的是一个拾破烂的,偷铰了一个柱式广告牌上十二米电线。一听说被抓走的是个拾破烂的,我就脸烧了,幸亏旁人没认识我的,却认得韩大宝,小老板就说:破烂王呀,刚才抓走的那是你的兵?韩大宝说:住在那个巷道的不属于我管。韩大宝竟然说这话,我觉得没水平。小老板又说:拾破烂的都是些贼么?韩大宝又噎住了,说:别人说抓走的是拾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