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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上学是个大事,家庭确实有特殊困难政府可以帮助想想办法,但是政府真的是没有这笔经费。
小刘县长话说的很沉稳,小刘县长的沉稳却让老驴着急起来。老驴说:你这个县长说得可真轻松,你说没了就没了!我孩子上小学高中你们都管,现在辛辛苦苦考上大学你们反而不管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小刘县长说:你别着急,急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家是有什么特殊困难吗?
老驴说:我当然困难,我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借亲戚家的旧屋,我不困难谁还困难啊?
小刘县长这时才认真地看了一下老驴的脸,大大的眼睛,方鼻子阔嘴,而且一点不显老,可能是那半碗鸡汤滋润的,看上去很健康。
小刘县长说:你家里有需要赡养的老人吗?
老驴说:没有。
是你爱人有病吗?
我老婆身子好着哩,她怎么会有病?
你几个孩子啊?
老驴说:俩。
你承包了几亩地啊?
老驴很有些不高兴了,说学费学费的,怎么说起这些婆娘的事情!老驴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老驴极不情愿地回答,差不多有八九亩了。
老驴这样的回答让小刘县长的眉头皱起来。小刘县长有些不解地说,你们身体好好的,粮食打的足够吃,不惜力气的话,农闲时可以出去打打工,怎么也不该是困难户啊?
老驴似乎词穷,一时没了言语,一张脸眼看着憋得通红。老驴的女儿却接了爹的茬,老驴的女儿脆生生地说,穷不是我们的错吧?如果没有我们这些穷人,要政府干什么呢?我们找政府干什么呢?政府不是穷人的政府吗?
小刘县长被女孩突然发出的声音和质问弄得心中一惊,从进门起她几乎没任何动静,像个影子一样站在她爹的身后。但她的声音响起来,屋子里好像突然挤满了人似的。
小刘县长定了定神,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女孩。那女孩也一直看着她,脸上平静如初。小刘县长暗暗吃惊,小刘县长说,孩子你说的是没错,但是政府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啊!
女孩的声音更加响亮起来:那考上大学而不能进去,难道还不急吗?
小刘县长有些愠怒地摇摇头说,是急。可是全县比你这事急的太多了,政府真是管不过来啊。像你这样上不起学的考生,如果都到政府来,这个院子都站不下,咱们这个穷县能解决得了吗?
小刘县长没容那孩子再开口,直接对老驴说,以你们家的条件,怎么着也不该是困难户吧?
老驴的嘴巴更加咕哝,老驴几乎是求援似的,眼睛来回在小刘县长和自己的女儿身上穿梭,灰心丧气地说:就是困难,我掏尽了力气,还是困难。
老驴一时想不起更多的语言来表达,心中却委屈得要命。这女县长真是不懂道理,穷是我的错吗,谁愿意过穷日子啊?人家杨县长联系我们村,看见孩子上不起学,啥话不说就帮忙解决学费。眼前跟这个小女人说了半天,一分钱都不说给,还跟审贼一样。这样的结果对老驴的打击是巨大的。老驴满脸沮丧,心里却气愤得要命,我就是困难,连中央都知道我们困难,你一个小女副县长竟敢说我不困难哩!
小刘县长可能每天都要接待几个这样有道理又很委屈的人,但她无能为力。小刘县长的电话连续响个不停,好像还有一桩急事等着她去处理。她做了一个让他们出去的手势,说,你们先回去吧!
老驴还没接茬,已经被女儿推了出去。小刘县长收拾完下楼的时候,那父女俩还站在院子里。老驴的女儿定定地看着小刘县长下楼、上车,眼睛一眨都不眨。
出了政府的门,老驴的脚步变得深一脚浅一脚没根底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那鸡汤是无论如何不会喝的,至少不会喝得那么放肆。女儿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政府怎么会不给拿学费呢?老驴的女儿远远跟在父亲后面,她觉得父亲像是被人攮了一刀,整个身子都垮下来了。她真不愿意和他走在一起,父亲垮得这样不体面,让她觉得无尽的悲哀。
老驴的女儿李童可不像她的爹和娘,李童的自尊是打小就在心里扎根的,这是一粒坚韧的种子,也是一粒仇恨的种子,没有被谁刻意浇灌,但生命力极强。在学校,如果哪个老师对她不好,她嘴里不说什么,可她会把这事牢记在心里,暗暗骂人家一百句狗眼看人低。有对她好的老师她也会在心里记下,她知道老师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学习好,能给老师挣面子和奖金。李童小小的心灵里,被这粒种子膨胀着鼓舞着,像一句戏文说的那样,仇恨的种子会发芽。
李童跟着妈妈去过几十公里开外的市里,“市”在她的眼里大得没边没沿,真真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市里的大街平展得像她家的桌面儿,她们村街里走的是什么样的泥巴路啊。市里的人个个吃得红光满面从高楼里进进出出,偏偏她和妈妈坐在屋檐下歇一会,都会被人赶开。李童幼小的心里,像被谁塞进一把谷糠似的,抓挠得不是个滋味。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的同桌、一个县干部的孩子过生日,她的爸爸竟然给她买了一件一百多块的衣服。一百多块啊!李童看着大家都在快乐地吃她的生日蛋糕,也走过去拿了一块,却没吃,用废报纸包了,趁人不注意扔在便池里。回家的路上,眼泪止不住流了一脸。
李童那天从县政府回来一夜都没睡,她觉得她和父亲好像受尽侮辱之后被抛弃了。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侮辱,她想不清楚,她反正就是觉得被侮辱了。
李童呆呆地坐了半宿,仇恨和冤屈让她不能自抑。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开始写信。
李童在写一封信,一封使她非常激动的信,因为她写信的时候脸上一直显现着激动的红润。她的爹妈都睡着了,她的弟弟也睡着了。老驴后来说,他醒来就不见了女儿,他看见的只是女儿的一个留言。
李童的留言是:
我走了,我再不能过这种看人脸色吃饭的日子。我去南方打工挣学费,开学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们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
李童的留言更像一段宣言,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河阳县的县长崔涌接到一封信,是李家庄一个女学生写来的。女学生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县长大人:
我叫李童,是今年的高中毕业生,我现在已经被一所大学录取。上大学是所有学生的梦想啊,如果家里条件允许,我将要开始我的大学生活。
我没有见过你,想像不出你是生得高大英俊还是低矮稳健,我只能想像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你的年纪大约和我父亲差不多吧,可你们的命运是何等的不同,你每天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对几十万民众发号施令,我父亲每天却在田地里苦苦地劳作。你什么都有,你可以让你的孩子受尽宠爱地生活,你可以给他们买一百多元一件的衣服,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我的父亲什么都没有,他每天的劳动还不能保证我们吃饱穿暖,更不能为我们承付昂贵的学费了。我长到十八岁,除了买学习用具,我不记得我向我的父母提过任何额外的要求。
我考上大学了,我拼命读书就是为了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可我的父母却拿不出供我读大学的钱。面对每年一万多元的巨额学费,除了找政府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去见了县里的女县长,她说国家没有这笔经费,我不懂得国家的政策,可国家能面对我们这样的困难学生失去学业而坐视不管吗?
作为一县之长,家乡人民的父母官,面对我的窘状,你肯定不会麻木不仁的,对吧?捐出一点钱对县里来说毫发无损,可这项资助对我们家庭极度困难的学生来说,就如雪中送炭,能圆我们十几年的大学梦,能给我们十年拼搏一个交代呀!
如果求学的生涯就此为止,如果因为没有钱就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我没有想过,更不敢想像!
希望政府能给我一个学业深造的机会,我翘首以盼!
我相信我们的政府也能像其他政府一样充满人情味,对老百姓负责任;我更相信你也会像焦裕禄、牛玉儒、郑培民那样,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想方设法解决我们的困难的!
平凡和伟大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我期待着你的伟大!
李童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日
县长大人崔涌来来回回把信看了好几遍,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本来想把这封信批给管教育的小刘县长,刚刚写了几个字又划掉了,他觉得孩子说的或许是实情,请求政府帮助也没有错,可就是看着别扭。
晚上回家,崔涌把这事跟夫人说了。这崔夫人是个小学教师,一看孩子这信,根本不考虑什么别扭不别扭的,竟眼泪吧唧地数叨起崔涌来。她说:你这个县长,连这样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还不如回来卖红薯!你看咱们那儿子,有人家孩子百分之一争气,让我去做牛做马都行!
崔涌说:你这是哪跟哪啊!这样的孩子多了,县里不是不管,哪管得了啊?
崔夫人说:你们少吃几顿饭,啥钱都有了!
崔县长说:提起吃饭我就想吐!谁愿意吃啊?你看我人模人样的是个县长,上面大小来个人物,还不尽是陪着装孙子?一顿饭要跑几个地方,把吃饭变成一种职业,你受得了吗!
崔夫人叹了口气说:别的我不管,这孩子这样给你写信,你不帮助肯定会心有不安的。
崔涌本是想着回来跟夫人商量商量,靠自己的能力资助这个孩子。夫人这几句话,把他的心情全破坏了。县上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政府管不了,靠他个人的能力更是无法照管得了的。他的烦恼也无法跟夫人解释得清楚,满肚子的烦心事,一股脑地排着队挤拥到心口上来。不管哪件事,都纠缠得他头大。外头说起这县政府还不知道有多牛逼,其实是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那个孩子在信里把他想得像个逍遥神,可他这个当县长的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啊。崔涌没再理夫人,独自去洗了,照例吃了安定昏昏睡去。夜里始终被那孩子的信纠缠着。起来撒尿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清醒。仔细想想原来昨晚没有喝酒。唉,能有一天不喝酒,是多大的幸福啊!
碰巧第二日开县长办公会,趁会议开始前大家插科打诨的时间,崔县长先把那孩子的信读了。开始为了吸引大家注意,还念了两句普通话,因为一多半读音都不正确,大家都歪了嘴笑。但大家很快就不笑了。孩子上学是个很敏感的问题,钱对县长们也是个很敏感的问题。财政永远都困难着,县里的工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看着偌大的一个县政府,却是个捉襟见肘的空架子。
听县长读了那封信,小刘县长一下子想到老驴和他女儿。小刘县长说:今年全县各类学校一共有一千七百多个孩子考上大学,确实有一部分困难生。要说这些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县里管不过来,可也不能看着孩子上不了学。
崔县长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孩子既然考上了,是好事,县里再穷也要酌情解决一点吧。
大家一时都把目光投向常务县长老耿。老耿其实并不老,只是因为面皮黑,又是胡子拉碴的,不喊个老字挺对不起他。老耿只顾低头抽烟,埋在烟圈里的他一副潦倒的样子。崔涌喊了一声老耿。却又打住了。
小刘县长也说:财政上是不是拿点钱,然后号召社会上再捐一点,专门用来资助困难学生。
老耿看看崔涌,又看看小刘县长,说:该财政拿钱的地方多了。可上面转移支付的钱六月底就花光了,我们派人去市财政借钱到现在都没结果,这俩月的工资还在裤腰上悬着哪。
崔涌说:这事儿大家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我们不管也不好。我看就这样定吧,办公室拿点钱,大家也都凑个份子吧。
县长带头掏出一千块钱,大家也都拿出了口袋里的大小票子。小刘县长让秘书把钱收了,笑着说,这县长办公会等于是现场办公会了,要是报道出去,咱们还能上省报头条呢!
要说县长是个大忙人,事情处理到这里也就算了结了。哪知学校快开学的时候,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县长崔涌被夫人絮聒烦了,当时给小刘县长打电话询问。小刘县长说:考虑刚好马上该过教师节了,与其像往年那样象征性地看望几个老教师,还不如一并去看几个贫困学生更有实际意义。刚好还有另外两个孩子要一并解决。这等亲民的好事,你县长能亲自出马最有意义。
崔涌说,我看你是真想上省报头条啊?话是这样说,还是觉得小刘县长虽然年轻,却是一个考虑事情非常周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