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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这次要李红旗再担负起冲床车间的管理。
冲床车间就是把铁皮冲成玩具胚子,一半的金鱼,一半的公鸡,一半的蛤蟆。这是个细活,又是个韧活,容不得出错,出错了就是废品,就没有用了。所以,冲床车间都是女工。李红旗觉得奇怪,问,女工也不自觉?厂长说,现在的女工都不愿意做夜班了,都想提前回家,拦也拦不住。李红旗说,你拦不住,我还拦得住的?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门神。又说,男工不听话,我还可以动动武,揍他们一顿。女工要回家,我有什么办法,我要伸手拦她们,她们“非礼啊”这么一叫,我还能做人?厂长说,她们的问题其实就是个安全问题,她们怕的是走夜路。这条路,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你,正好夜路怕你。李红旗想想自己在厂里的角色,不禁也笑了起来,在抛光车间,他是修理他们的“打手”,在冲床车间,他马上又要变为护送她们的“保镖”了,都和名气有关,都和力气有关。但李红旗心里还是舒服的,因为这里面透着厂长的器重和欣赏,甚至还有厚爱。
西山这条路李红旗是知道的,当时所有的路都一样,都是“危机四伏”。一是没有路灯,天暗路也暗了;二是路上有人搜身,名义上是搜身,实际是摸奶,口袋摸摸,顺便把胸口也摸一把去;三是路上经常有露阴癖者躲在角落里,待女工走近,冷不丁的跳出来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体。这三样每一样都和女工过不去,都好像是专门对付女工的,都吓得她们胆战心惊。
在抛光车间,李红旗利用夜餐费管理童工。在冲床车间,李红旗因地制宜用这些来管理女工。他会对女工说,你们要听话啊,要好好干,不然,我等会儿还有事啊,夜里你们自己回去。这句话和夜餐费一样有效,又是制约又是激励,女工们一个个都乖乖的。下了班,收拾好,她们都等在传达室里。等什么?等人多势众,等聚集起来的胆,但主要还是等李红旗。大家顶着夜色,靠着李红旗的一路招呼,一路呵斥,像通过封锁线一样,噼哩啪啦的往城里走。
但很快,李红旗发现,女工们的“早溜”不是安全问题,而是另有去处。
冲床车间的冲床一溜儿排开,冲床开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庞大的乐队在演奏,仔细听,节奏还很不错。李红旗置身在冲床车间,深感到生产的意义,生产的快乐。但是,他也发现一溜儿排开的冲床上,经常的会像掉牙一样缺人,有时候缺戴妮娜,有时候缺巫媚香,李红旗问她们去哪儿了?有说天热,换衣服去了;有说尿急,舒畅去了;都是些男人不可去查看的内容。后来老等她们不来,李红旗才知道,她们跑出去信耶稣去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什么好去的地方,能去信耶稣,李红旗觉得她们也和自己一样,还算比较自律的,已经不错了。但她们已经影响生产了。
工厂的对面弄堂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点。李红旗去看过,那实在是一个意思意思的聚会点,二十平方的农民小屋,挤了三十来个人。他们在那里老实地聆听来自天国的福音。
前面说过,李红旗的家教很严,与其家教相配套的还有,他祖母信耶稣,这就更强调了家里文明的气氛。一般信耶稣的信徒顶多也就是心里相信口里承认,做做普通文章,但李红旗的祖母不是。她的信奉是有程度的,有质量的,除每日坚持的三祈五祷外,她还一直沿袭着站着读《圣经》的优雅习惯。李红旗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祖母去做礼拜的情形。那些神奇的地方,那都是些响当当的去处城东的柯医生家,那是个老式的花园别墅;还有府前的银林牧师那里,他家里有一处洗礼池,每个月要进行一次施洗。耳濡目染,长此以往,李红旗对耶稣也是耳熟能详的。
现在,李红旗等于是把耶稣重新捡了起来。他想去参加那些女工的聚会,想和她们打成一片,这样他才能去影响她们,最终把她们争取过来,达到管理的目的。李红旗没有去想这是意识形态方面的争夺,他只知道自己这样做对生产有利,不能因为他的管理不善而让生产停顿起来。于是,他跟那个聚会点说,我可以给他们讲讲道!这里的聚会点本来就是比较简单的,没有“等级”和“规格”,水本来就很浅,也没见过严格意义上的讲道,属自发性质的相互勉励。所以,听说有人要过来讲道,很高兴。
这可不是开玩笑,像打战立下了军令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此,李红旗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材料准备。李红旗的家里有许多“培灵”讲道的书,都是他祖母像宝贝一样收藏的,他就选取了其中的一篇,是多年以前一位叫陈彼得的牧师在厦门讲过的,叫《我们愿意见耶稣》。李红旗像一个负责任的老师,备课一样把这篇东西重温起来。
李红旗没想到自己在聚会点里也是那样镇定自若,这得益于他曾经在社会上的历练,和扳手过招相比,这样的场合实在是太“和风细雨”了,根本值不得一提。他拉开架势,先带领大家唱一首赞美诗:想主在十字架鲜血淋淋,满身受了伤痕刺痛我心,主爱长阔高深,引我归向父神,主啊祢替我死,我蒙主恩……赞美诗是这类歌曲的总称,不一定都歌功颂德,像这首就唱得唏唏落落,委婉凄凉。接着李红旗就开始讲道,他引用了《新约》约翰福音十二章的一段话作为开篇,说,那时,上来过节礼拜的人中有几个希利尼人,他们来见加利利伯赛大的腓力,求他说,先生,我们愿见耶稣……李红旗把道理从这句话延伸开去,立意放在“愿意”上,提出了一个态度问题,说不是从心灵出发的事情,一般都很难做好。大家听得如痴如醉。最后,他还为这个聚会点做了一段祷告,大意是,愿十字架永远驻守在这个小屋,愿宝血在这里得胜……一切都是按照城里的要求和规格。在西山这个地方,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么正规的讲道?心悦诚服的同时,那些女工也跟着李红旗叭嗒叭嗒的回来了。
这件事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些冲床车间的女工再也不脱岗乱跑了,她们非常听话和守时,努力勤勉地生产。她们要听道信耶稣,李红旗就给她们讲一课,李红旗把这个作为收买和征服女工的手段。当然,他不会把车间变成聚会点,他是车间的管理,这个度,他还是能够把握的。
西山这个厂李红旗呆了三年,根基很牢固。厂长对他很信任,因为他忠实地执行着厂长的指令,维护着厂长的尊严,既稳定了生产,又发展了生产。工人们对他也很拥护,因为他能在细微之处体恤他们,有精神的,也有物质的。总之,工厂前景很好,工人很有奔头。
1978年,上级局准备给厂里的工人转正。大家都是临时工,即使名义上是新招工,其实也是临时的,只是在两块五的粮补上稍稍有点区别。现在大家要转正了,大家都很高兴,用奔走相告来形容这件事,一点也不过分,好像这辈子甚至下辈子吃饭的事情就这样落实了。
但仅仅过了一天,大家灿若桃花的脸颊又苦丧了起来,原因是转正的文件里有这么一个精神,对大家很不利,弄不好会把大家的前途断送了。精神说,如发现有“假农民工”现象,转正一律停止。这可如何是好?
“假农民工”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厂征了一亩地,搭了两个农民工。农民工在厂里优惠得很,像老爷一样作威作福。他们若不来上班,工资还不能扣他们的,他们要是想上班了,工种还得让他们挑。主要还不是这些,关键是他们的工资高,高得吓人。高到什么程度呢?五十七元!相当于大学毕业的国家干部!厂长在这件事上做了手脚,把自己的亲戚当农民工安置到厂里,拿农民工工资!这和李红旗比起来,已有很大的差别,和那些临时工比,悬殊就更大了。要是在平常,工资多点少点也就算了,但现在,这悬殊威胁到了大家的转正!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抛光车间的童工们情绪明显低落了,又自由散漫了;冲床车间的女工们又像掉牙一样脱岗了,不知跑哪儿去了。大家把自己的担心反映到李红旗那里,要李红旗出来主持公道,说李红旗,你是厂长的红人,厂长会听你的,你去和厂长说说吧。又说,李红旗,你是有影响的人物,是硬码的人,你说话有力,你会替我们说话的。李红旗虽然比较“社会”,也有所谓的“劣迹”,但心还是比较纯的,他觉得这么多大家看得起他,他就应该仗义执言。而这时,家教也像发酵一样起了作用,家教的精髓是诚实和正直,他觉得厂长在这件事上就是不诚实和不正直,做人要硬码,要敢于承担,为了大局的利益,做错了的事先搁一搁又怎么样。这样想着,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和厂长好好的“坦一坦”。
他找到厂长,他说大家都熬到现在了,大家都很不容易,现在有这么个转正的机会,就先委屈一下你的亲戚,那些“假农民工”就算了吧。厂长说,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管。李红旗坚持说,你好事做到底,这事要是一露馅,大家的事就泡汤了。这两句话都有点一针见血的味道。厂长不爽了,说,这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你这么积极干什么?李红旗也一头楞到底,说,我就是要说,我偏要说,你这样做就是自私。厂长听不下去了,粗口开了起来,说,我他*的自私?我自私就没有这个厂了!我他*的太无私了!两人都上了情绪,都在面子上不肯下来,说着说着就僵住了。
李红旗后来想,也许他低估了厂长的能力?也许厂长和局里的关系非常铁?也许文件只是空话而已?也许“假农民工”是个普遍现象?也许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问题?李红旗又站在厂长的角度想了想,想想自己是不是有点飘飘然了?是不是自己有功高盖主的嫌疑?是不是自己的立场站错了?是不是应该维护厂长的利益?想了半天,李红旗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但,李红旗的处境一天天的困难起来。
先是厂长晚上不来厂里了,好像做夜班的两个车间是李红旗分裂出来的山头,厂长有意要孤立它。接着,李红旗被厂长“视而不见”了,他就是在白天碰到厂长,厂长也一个招呼也没有。是不是心腹就不用说了。李红旗遭遇了冷暴力,弄得他像油煎饼一样,翻来覆去的难受。
难受的事情还在后头。就是工人转正那件事,慢慢的动起来了。以前工人进厂时都是“白身”的,因为都是临时工,没有档案可言,只知道一个名字,阿猫阿狗,其他一律的空白。现在要改变身份了,变正式了,要填表格,要立档案,这事正儿八经的,工作量很大。但厂里的工人大多认不好字,就是那些辍学的童工,还算得上半个“文人”,但字写得也是蟹爬一样,要读懂它比猜谜和考古还难。所以,要有个字写得漂亮的人担当起这个重任,统一抄写,报到局里也好看一点,保管起来也像那么回事。要是往常,这差事肯定非李红旗莫属,他是正规习过字的人,写通知写标语不说,后来厂里的报告和总结也都是他大笔一挥,誊写得眉清目秀,人人都说好。但这次,厂长封锁了写字的消息,根本没叫他。
非但不叫他,还故意让一个手有残疾的女工来做这件事情。这个女工李红旗是知道的,是在传达室看门的。叫她看门有两个原因,一是照顾她的残疾,她的右手不好,不看门她做什么?没什么好做;二是她的手残疾得厉害,一般人的手像一个双截棍,但她的手却像三截棍,人见人怕,这也是看门的优势,相当于自身带了件厉害的武器。远远的看见这样一只手,望而生畏,就不敢靠近了。以前,李红旗做夜班最后离厂的时候,都会和她叮嘱几句,我们走了啊,厂里就交给你了啊。这个女工也自信很足,每次都响亮地回答,走好啊你们,放心啦你们。好像自己真的身怀绝技一样。
这个女工的自信还在于她真的把表格档案的事接下了,做了。那天晚上,李红旗还在上夜班,但他的心里已经不关心生产了,他对生产的感觉已渐渐离去,对秩序和业绩的感觉也已渐渐离去。厂长对他的态度让他心慌意乱。他发现自己惦记起传达室来,惦记着那个手有残疾的女工,和她所做的抄写“事业”。他站在黑暗里窥视着传达室的灯光,窥视里面的一切。他看见那个女工在吃力地抄写,她抄得很慢,她其实是费劲费神的,她哪里是在抄写啊,简直是在刻字,甚至在铸字。李红旗这时才真正的看清楚,女工一截一截的手根本吃不住劲,她就是放着不动也是没劲的,她写字,字根本就不会听她。她有时候也换了另一只手来抄写,左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