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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感,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道:〃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她看见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拣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也不过意。〃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的歇歇。平常在家操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渥。〃那是豫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的和曼桢说:〃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象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象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说:〃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吓一跳吗?〃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为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阿宝道:〃不要紧的,张妈在那儿呢。二小姐还要什么不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驶行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的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象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第十二章
豫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嘈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了,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他被她拖着从床上滚下来,一跤掼得不轻,差点压不住,让她跑了,只觉得鼻尖底下一阵子热,鼻血涔涔的流下来。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乱,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声来,结果还是发狠一把揪住她头发,把一颗头在地板上下死劲磕了几下,才把她砸昏了过去。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这番心愿。事后开了灯一看,还有口气,乘着还没醒过来,抱上床去脱光了衣服,像个艳尸似的,这回让他玩了个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曼璐淡淡的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的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诚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的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鸿才道:〃总不能关一辈子。〃曼璐微笑道:〃还能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曼璐冷冷的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的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慧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的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彷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恋家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的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待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才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慧。〃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的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曼璐也手忙脚乱的,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孜孜的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垂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为了她,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