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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拍拍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象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胀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别管了!〃世钧笑道:〃去打网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的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他母亲的一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过生日?〃世钧笑道:〃我嫂嫂告诉我的。〃翠芝笑道:〃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世钧扯了个谎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鬈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的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或是用什么花纸,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象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这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想给你写信呢。我弄了个奖学金,到美国去,去当穷学生去,真是活回去了。没办法,我看看这儿也混不出什么来,搞个博士回来也许好点。〃世钧忙问:〃到美国什么地方?〃叔惠道:〃是他们西北部一个小大学,名不见经传的。管它呢,念个博士回来,我们也当当波士。你有兴趣,我到了那儿给你找关系,你也去。〃世钧笑道:〃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叔惠笑道:〃听你这口气,你要结婚了是不是?〃世钧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以为是曼桢,倒真有点窘,只得微笑道:〃我就是为这桩事来跟你商量商量。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石翠芝?〃说着忽然怪笑了起来,又道:〃跟我商量什么?〃他那声口简直有敌意,不见得完全是为曼桢不平,似乎含有一种侮辱的意味。世钧觉得实在可气,在这种情形下,当然绝对不肯承认自己也在狐疑不决,便道:〃想找你做伴郎。〃叔惠默然了一会,方道:〃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安份守己,做个阔少奶奶的丈夫。〃世钧只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地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迁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象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轻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的踏上人生的旅程。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偪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式样。叔惠远远的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豁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很僵,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惠呆呆的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象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份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出国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谢了一声,就悄悄的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项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讨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轻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只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是!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十廿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只蜡烛已经有一只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淡了她?总不会是因为有一只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拉住他的衣服呜咽起来,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想过多少回了,要不是从前已经闹过一次──待会人家说,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话?现在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惟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对你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