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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没有不可怜这小女孩子的。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就都一齐围拢过去,都去设法施救去了。
她们围拢过去,看看有没有死?(若还有气,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赶快浇凉水。)
若是有气,她自己就会活转来的,若是断了气,那就赶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第五章第五章(8)
六
小团圆媳妇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闹到三更天才散了场。大神回家去睡觉去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星星月亮,出满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鸡在架里边睡觉,狗在窝里边睡觉,猪在栏里边睡觉,全呼兰河都睡着了。
只有远远的狗叫,那或许是从白旗屯传来的,或者是呼兰河的南岸那柳条林子里的野狗的叫唤。总之,那声音是来得很远,那已经是呼兰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兰河全城,就都一齐睡着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痕迹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为三更已经过了,就要来到四更天了。
七
第二天小团圆媳妇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眼睛似睁非睁的,留着一条小缝,从小缝里边露着白眼珠。
家里的人,看了她那样子,都说,这孩子经过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体了,真魂一附了体,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里人这样说,就是邻人也都这样说。所以对于她这种不饮不食,似睡非睡的状态,不但不引以为忧,反而觉得应该庆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六七天。在这期间,绝对的没有使用偏方,也绝对的没有采用野药。
但是过了六七天,她还是不饮不食地昏睡,要好起来的现象一点也没有。
于是又找了大神来,大神这次不给她治了,说这团圆媳妇非出马当大神不可。
于是又采用了正式的赶鬼的方法,到扎彩铺去,扎了一个纸人,而后给纸人缝起布衣来穿上,——穿布衣裳为的是绝对的像真人——擦脂抹粉,手里提着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满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用人抬着,抬到南河沿旁边那大土坑去烧了。
这叫做烧“替身”,据说把这“替身”一烧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烧“替身”的那天,团圆媳妇的婆婆为着表示虔诚,她还特意地请了几个吹鼓手,前边用人举着那扎彩人,后边跟着几个吹鼓手,呜哇当,呜哇当地向着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况说热闹也很热闹,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双。说凄凉也很凄凉。前边一个扎彩人,后边三五个吹鼓手,出丧不像出丧,报庙不像报庙。
跑到大街上来看这热闹的人也不很多,因为天太冷了,探头探脑地跑出来的人一看,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就关上大门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单单的,凄凄凉凉在大土坑那里把那扎彩人烧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烧着还一边后悔,若早知道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那又何必给这扎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从火堆中把衣裳抢出来,但又来不及了,就眼看着让它烧去了。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钱。于是她看着那衣裳的烧去,就像眼看着烧去了一百多吊钱。
她心里是又悔又恨,她简直忘了这是她的团圆媳妇烧替身,她本来打算念一套祷神告鬼的词句。她回来的时候,走在路上才想起来。但想起来也晚了,于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烧了个替身,灵不灵谁晓得呢!
第五章第五章(9)
八
后来又听说那团圆媳妇的大辫子,睡了一夜觉就掉下来了。
就掉在枕头旁边,这可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的婆婆说这团圆媳妇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来的辫子留着,谁来给谁看。
看那样子一定是什么人用剪刀给她剪下来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说不是,就说,睡了一夜觉就自己掉下来了。
于是这奇闻又远近地传开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愿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觉得太不好。
夜里关门关窗户的,一边关着于是就都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一定是个小妖怪。”
我家的老厨子是个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讲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又怎样怎样了。又出了新花头,辫子也掉了。
我说: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厨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说:
“你知道什么,那小团圆媳妇是个妖怪呀!”
我说:
“她不是妖怪,我偷着问她,她头发是怎么掉了的,她还跟我笑呢!她说她不知道。”
祖父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
过了些日子,老厨子又说:
“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说:“二月让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九
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是一个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儿子,那个黄脸大眼睛的车老板子就来了。一见了祖父,他就双手举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祖父问他什么事?
他说:
“请老太爷施舍一块地方,好把小团圆媳妇埋上……”
祖父问他:
“什么时候死的?”
他说:
“我赶着车,天亮才到家。听说半夜就死。”
祖父答应了他,让他埋在城外的地边上。并且招呼有二伯来,让有二伯领着他们去。
有二伯临走的时候,老厨子也跟去了。
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说:
“咱们在家下压拍子打小雀吃……”
我于是就没有去。虽然没有去,但心里边总惦着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来,等那老厨子也不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好听一听那情形到底怎样?
一点多钟,他们两个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饭才回来的。前边走着老厨子,后边走着有二伯。好像两个胖鸭子似的,走也走不动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边的老厨子,眼珠通红,嘴唇发光。走在后边的有二伯,面红耳热,一直红到他脖子下边的那条大筋。
进到祖父屋来,一个说:
“酒菜真不错……”
一个说:
“……鸡蛋汤打得也热乎。”
关于埋葬团圆媳妇的经过,却先一字未提。好像他们两个是过年回来的,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象。
我问有二伯,那小团圆媳妇怎么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问:
“有二伯,你多昝死呢?”
他说:
“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万贯的,那活着享福的,越想长寿,就越活不长……上庙烧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长。像你有二伯这条穷命,越老越结实。好比个石头疙瘩似的,哪儿死啦!俗语说得好,‘有钱三尺寿,穷命活不够’。像二伯就是这穷命,穷命鬼阎王爷也看不上眼儿来的。”
到晚饭,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们二位请去了。又在那里喝的酒。因为他们帮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谢他们。
第五章第五章(10)
十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孙子媳妇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后来也死了。
他家的两个儿媳妇,一个为着那团圆媳妇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团圆媳妇身上的倾家荡产的五千多吊钱。
另外的一个因为她的儿媳妇跟着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头,不洗脸地坐在锅台上抽着烟袋,有人从她旁边过去,她高兴的时候,她向人说:
“你家里的孩子、大小都好哇?”
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向着人脸,吐一口痰。她变成一个半疯了。
老胡家从此不大被人记得了。
十一
我家的背后有一个龙王庙,庙的东角上有一座大桥。人们管这桥叫“东大桥”。
那桥下有些冤魂枉鬼,每当阴天下雨,从那桥上经过的人,往往听到鬼哭的声音。
据说,那团圆媳妇的灵魂,也来到了东大桥下。说她变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桥下来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
那人若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第六章第六章(1)
一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
“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若不给他,除了让他看不见,若让他找着了一点影子,他就没有不骂的:
“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
“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二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
夏天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家都是嘴里不停地讲些个闲话,讲得很热闹,就连蚊子也嗡嗡的,就连远处的蛤蟆也呱呱地叫着。只是有二伯一声不响的坐着。他手里拿着蝇甩子,东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问他的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说:
“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攀指。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家笑话。……”
传说天上的那颗大昴星,就是灶王爷骑着毛驴上西天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毛驴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灯笼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这个话题来问祖父,说那灯笼为什么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长在那里了,为什么不落在地上来?
这话题,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为我的非问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说,天空里有一个灯笼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灯笼杆子上。并且那灯笼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说:
“不对,我不相信……”
我说:
“没有灯笼杆子,若是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于是祖父又说:
“天上有一根线,大昴星就被那线系着。”
我说:
“我不信,天上没有线的,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祖父说:
“线是细的么,你哪能看见,就是谁也看不见的。”
我就问祖父:
“谁也看不见,你怎么看见啦?”
乘凉的人都笑了,都说我真厉害。
于是祖父被逼得东说西说,说也说不上来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诌起来,我也知道他是说不清楚的了。不过我越看他胡诌我就越逼他。
到后来连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问祖父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别人看我纠缠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让我问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着的地方,我还没有问,刚一碰了他的蝇甩子,他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把蝇甩子一抖,嚎唠一声:
“你这孩子,远点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远一点,我说: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