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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直接推理的道理
其主要作用就是
使我们能够懂得
有关直接推理的道理……”
够了,敬爱的形式逻辑,
请不要把理智嘲弄,
最有逻辑的头脑
也会被折磨得发疯!
请原谅我把这首毫无诗意的诗抄在这里,它本身由连篇废话组成,但我丝毫没有夸大,实际的讲课情形就是如此。如果你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感到难受,就可以体会我在课堂上的心情了。
然而,大多数同学是专心听课的,并且多么认真地记笔记。上课时,你可以看见许多手在不停地写,生怕漏掉老师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又把几乎全部课余时间用来互相核对笔记,精心整理,然后重新誊写。这些笔记的唯一用处是供考试前背诵,然后就被彻底遗忘。考试当然是必须应付的,不过我自有办法。多数课程有讲义或教科书,如果没有,我就借来同学的笔记,临考前通读一遍,列出提纲,这大约只需要两三星期的时间。我的短期记忆力很好,一般都能记住要点,顺利应试,得到好的成绩。考完当然也忘了,和别的同学殊途同归,不同的是我把成本降到了最低限度,赢得了大量自由时间。
哲学系低年级开自然科学基础课,第一学期是高等物理。考试前,我也是把讲义通读了一遍,列出二三十个我有疑问的地方,去向老师讨教。那是一位中年男子,不久前妻子移情别恋,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显得很憔悴,脸上刻满了皱纹。看了我的问题清单,他忽然感慨万分,用一种低沉悲凉的声调向我讲述起了他的学生时代。他说,上大学时,他和我一样,也很聪明,目空一切,不听老师讲课,现在他不行了,已经一事无成。他还说,我的确很聪明,我提的这些问题,别人提不出来,希望我的未来比他好。听着他说这些话,我感到十分内疚。他显然知道我不好好听他的课,这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的不幸是由我造成的,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那间灯光暗淡的斗室。考试时,我解答得很顺手。世英坐在我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心领神会,把试卷挪近他。不过,他抄得不很高明,得了三十几分,而我得了七十几分。这个成绩在全年级是名列前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不及格,而世英的成绩还不是最低的。这件事似乎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他多次对我说,我不应该学文科,而应该学理科。
六、寻求内心的充实
我是抱着做学问的理想进北大的,进来后发现,北大并不是一个做学问的地方,迎接我的是教条的课程和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不过,在世英影响下,我的初衷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我认识到,学问不是第一位的,生活本身高于学问,做一个有丰富内心世界的人比做一个学问家更有意义。世英经常说,生活的意义在于内心的充实。这句话也成了我的座右铭。他自身就是我的一个榜样,虽然在同学们眼中,他是一个走入了歧途的人,但我相信他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活得真实。他本是一个孩子般赤诚的人,只因对于精神事物过于执著,才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我心想,我宁愿像他那样痛苦,也不愿像别人那样满足,因为他的痛苦其实是充实,别人的满足其实是空虚。
不过,我的这个决心曾经发生了一次动摇。那是在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掀起了学雷锋的运动。有一天,我们走在校园里,他突然问我:“雷锋是谁?我只知道两点:他是解放军;被电线杆砸死了。”我也不太清楚,把耳闻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晚上,在阅览室里,我们对面坐着一个学生,一会儿翻开一本《拜伦抒情诗选》看看,一会儿在一张纸上写点什么。“你看他的模样,像读拜伦的人吗?”世英对我耳语。他站起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人身后转了一圈。走出阅览室,他对我说:“我看他在写诗,想问他要来看看。可是,往那纸上一看,吓了一跳——又是雷锋!我们每人也写一篇关于雷锋的文章,怎么样?”我答应了。
第二天,他拿给我一叠纸。这是一组短文,我记得有这样的句子:“雷锋是谁?他爱过吗?她是谁?一根木头倒下来,他死了。”此外就是嘲笑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对学雷锋的反应。我觉得这有点儿过分。他嘲讽一切,反抗一切,但自己没有任何肯定的东西,没有一种要坚持的信仰,这样还是追求真理吗,会有一个积极的结果吗?我回敬了一组短文,模仿他的嘲讽口吻,内容是批评他的。
正在这时候,年级要举行学雷锋讨论会,团支部动员我作重点发言,我同意了。现在我分析,我之所以同意,一是对世英的倾向发生了怀疑,二也有庸俗的实际考虑,想改变自己因为与世英在一起而形成的在班上的孤立状态。夜晚,在教室的日光灯下,课桌围成一圈。以前无论上课还是开会,我和世英总是坐在一起,这天他坐得离我远远的,而几个积极分子故意坐在我周围,为我助威。轮到我发言了,我鼓起勇气,宣读准备好的稿子。我谈到个性发展与社会需要的关系,表示要向雷锋学习,以个人服从社会。我还把教授们和雷锋比较,宣称雷锋的贡献更大。发言时,我看见世英埋头不停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我的发言是以对雷锋的慷慨赞辞结束的,大意是:雷锋是雷,轰鸣的惊雷是由无数平凡的小水滴组成带电的云而引起的;雷锋是锋,锐利的锋刃是由无数平凡的金属小分子结合在一起构成的;雷锋就是以无数平凡的小事体现了他的伟大品质。现在我当然会为这些话感到羞愧,它们空洞之极,是用堆砌的辞藻表达一个当时宣传的正宗观点。然而,话音刚落,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周围的几个同学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在我发言前,其中一个同学写了一首赞美雷锋的诗给我看,我在纸上批道:“这是诗吗?简直是乱喊,既无内容,又无形式。”这时他恳切地对我说:“你的发言才是真正的诗。”
散会了,同学们簇拥着我朝宿舍走去。透过夜色,我看见世英孤零零的影子在前面走着,只有他一人,别人都离他很远,包括我。我突然感到深深的内疚,意识到自己事实上背叛了他。回到寝室,他朝我宽容地笑了一笑。
第二天上课时,我们又坐到了一起。课间,他给我念他昨天在讨论会上写的日记:“好家伙,把教授全给否了……祝贺你,以前是朋友,以后呢,分手了,我不阻碍你……”听着听着,我流泪了。上课铃声响了,他在一张纸片疾写,然后递给我。那是一首诗,其中写道:“我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恶魔?刚刚吸干了自己的血浆,却又把毒刺伸向了那颗幼弱的心窝。”我含泪回了一首诗,大意是说,我是又一个高略德金(《二重人格》中主角),心儿在彷徨,彷徨也难久。他立刻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个人与社会是必然会发生冲突的,这使得每个人不可避免地都是二重人格;应该倾听自己的内在声音,让个性得到自由的表达。个性自由一直是世英关注的中心问题,他在北大写的第一篇文章题为《论冲动和不安》,也是围绕这个问题的,其中说:每个人都有其内在目的,表现为冲动;遭到外部压制,被掩盖起来,表现为外在目的,造成虚伪,引起不安。我读信时,他一直注视着我,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动着。下课后,他对我说:“其实我没有责备你,我也并不讨厌学雷锋,别人学雷锋我支持,问题是你——你学得了吗?你真愿意成为雷锋吗?”
他问得有理。事实上,我内心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感觉到所身处的巨大社会现实,知道自己不适应它就没有出路。正是在这种现实感的支配下,我作了那样一个慷慨的发言。另一方面,我内心的确认为,仅仅做一个普通螺丝钉,人生未免太苍白了,我是不会真正甘心的。我仍然把独立思考和个性自由看得更珍贵,宁愿过一种虽然痛苦然而充实的生活。在此之后,我和世英更加亲近了。我这一只迷途的羔羊,一度被团支部领上正路,人家还来不及庆祝,很快又回到迷途上去了。
七、X和自由写作
大学一年级时,上海中学的一些老同学为了保持联系,委托我办一个刊物,由我负责组稿和编辑,然后交清华的同学油印和寄发。这种油印刊物只办了一期,后来嫌麻烦,就改为手抄本,在北京、上海两地传递。世英知道了这件事,很有兴趣地向我了解具体的做法。“我们也来办一个刊物,好吗?”他问我。我欣然同意,却未见下文。不久后我发现,这个刊物已经诞生,它就是x。
第二学期开学后,有一天,世英给我看他写的一首诗,题为《献给x》。开头几句是:
你在等待什么?x,x,还有x……
得到x,我就充实,
失去x,我就空虚……
他还把孙经武的一篇短文拿给我看,内容是针对他的,说自己可不想和什么x打交道,宁肯和a、b、c、d……这些小娃娃玩耍。世英显得挺生气,表示要狠狠回击。文章马上出来了,是一篇寓言,写一头大象在森林里一往无前地行进,遇到任何障碍物,它都轻松地用长鼻卷起来甩开。应他的要求,我也写了一篇,论点是:无论x,还是a、b、c、d,离开s就没有意义。s是物理学中代表方向的符号,世英看后用一句话打发了我:“s是虚构的,人生哪有什么目的?”
后来我明白,《献给x》实际上就是世英为《x》写的发刊词了。这份如今被视为地下文学史上的经典的手抄刊物,其实不过是郭世英、张鹤慈、孙经武三人写了作品互相传阅而已。围绕这个刊物有一个小团体,成员除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女孩叫叶蓉青,是北京第二医学院的学生,因为与孙经武关系亲密而入伙。按照世英事后的说法,我算一个外围。为什么叫x呢?三人各有自己的解释:郭说是未知数,张说是十字街头,孙说是俄文中赫鲁晓夫第一个字母。
自此以后,张、孙经常在北大校园里出现了。张鹤慈出现得多些,他的父亲张宗炳是北大生物系教授,他随父母住在北大的一个教师宿舍区。我常常看见他到寝室来找世英,然后两人一同离去。他留着长发,脸蛋小而精巧,脸色苍白,脸部的肌肉总在痉挛着,眼中射出异样的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神经质人物。孙经武则是微胖的中等个儿,一双聪明的大眼睛里含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一副满不在乎的懒洋洋的神态,更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的人。当时这二人都失学无业。从一零一中学出来后,孙参了军,因企图偷越国境被部队退了回来。张一度在北京师院数学系上学,以七门功课不及格的考试成绩被开除。据说他是故意考不及格的,世英多次以夸耀的口吻提起这件事,仿佛这也是他的光荣。
自此以后,我也经常读到他们三人的作品了。他们三人的写作体裁和风格各不相同。张鹤慈主要写诗,艺术上精雕细刻,写得精致、唯美而朦胧。我相信,他不愧是北岛、顾城这一代诗人的先驱,中国当代朦胧诗的历史应该从他算起。我保存着他稍晚些年写的四首诗,可惜的是x时期的诗作已经难寻踪迹,我只记得其中的两句诗:“月亮患了癌症”,“太阳是个大傻瓜”。他也写短篇小说,文字同样唯美而精炼。我记得一篇的情节,写一个美丽女子患了癌症,坐在炉火前一边烧毁信件和日记,一边回忆往事:她曾经与一个有才华的同学热恋,那个同学成了右派,她后来违心地和一个当公安干部的同学姘居,从此幸福毁了,只剩下痛苦和悔恨。孙经武擅长写评论。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在看歌剧《蝴蝶夫人》之后,写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长文,对剧中细节的描述之详尽和准确使世英惊叹不已。世英告诉我,他经常钻研《毛选》和党史,然后写评论文章。我只看过一篇,题为《论纸老虎》,辞藻很华丽,讽刺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论点。其中说,既然是纸糊的老虎,用手指一戳就会破的,何必那样如临大敌。又说,中国反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而赫鲁晓夫之所以是修正主义,只因为他是赫鲁晓夫。世英让我回他一篇,我就模仿孙的文风,描绘纸糊的老虎放在暗处,模样如何可怕,真假如何难辨,因此哪里还有用手指戳破它的勇气。世英看后说:“算了,甭给他看了,他准要骂你。”他认为,孙是犯了语义学错误,并按这个思路写了一篇反驳文章。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文章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