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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还落得有一口棺材。
他不会想到这些,想到的只是他自己。
可她那双眼睛就盯住他不放。
天罗女神的眼睛。
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姑娘的眼睛。
他霸占她的时候那双惊恐的眼睛?
那双复仇的眼睛!
那双哀求的眼睛。
她不会哀求,她哭着撕扯自己的头发。
她颓然失神呆望,
不,她喊叫——
可没有人听得懂她依依呀呀叫喊的是什么,众人看了都笑。他混在人群中跟着
也笑。
居然!
他居然当时不知道恐惧,还自以为得意,心想没法追究到他。
命运会报复的!
她就来了,这天罗女神,他拨动炭火,就出现在火苗和烟子里。他眼睛紧闭,
老泪流了出来。
不要美化他!
被烟熏了谁都会流眼泪。他用像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挥了一把鼻涕,螨珊跟着鞋
子到屋场上去,抱起那段黄杨木,拿起斧子,蹲在枫树根疙瘩上砍削,直到天黑。
又把木头抱进屋里,坐在火塘边的圆木上,用两腿夹住,长满老茧的手指摸摸索索,
他知道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偶像,生怕来不及刻完。他要赶在天亮之前,他
知道天一亮他心中的映像就会消失,他手指头就会失去触觉,她的眉眼,她的嘴唇,
她摇头时上唇绑得很紧,她耳垂十分柔软,而且特别饱满,还应该穿上一对大大的
耳环,她肌肤紧张而富有弹性,她脸蛋光滑修长,鼻尖和下领尖挺而没有棱角,他
的手是从她颈脖子扣紧的衣领里插下去的……
早起,村里人去落风玻墟场买年货的路过他屋,叫了声,他没有答应。大门敞
开,一股焦糊气味,人进屋见他倒在火塘里,已经死了。有说是中风,有说是烧死
的,他脚底下有个才刻的天罗女神的头像,头戴一圈荆冠,荆冠边上有四个小洞,
每个洞口伸出个竖头的乌龟,又像是蹲坐在洞里向外探望的兽头。她上眼帘下垂,
似睡非睡,细长的鼻梁连接两弯修长的眉骨,让人感到她眉心微整,小而薄的嘴唇
紧紧抿住,有一种蔑视人生的意味,那刚刚能察觉的黑眼珠则透出一层冷漠。她眉、
眼、鼻子、嘴、脸蛋、下颔,连同细而长的颈项,无一不体现出少女的纤巧,只有
吊着矛尖形状的铜片做的耳环的耳垂,硕大丰润,流露出一点性感,她的脖子却被
很高的对襟衣领紧紧裹住。这天罗女神后来就这样供奉在大门关巫师的祭坛上。
30
这著名的剧毒的蕲蛇,我早就听说过许多传闻,通常乡里人叫做五步龙,说是
被它咬中的人畜,不出五步就得倒下毙命。也有说凡进入它待的地方五步之内,都
难逃命。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谚语的出处想必也来自于它。都说它不像别的
毒蛇,那怕是眼镜蛇,虽也剧毒,毕竟容易让人惊觉,出击时,必先高高昂起头来,
竖直身子,呼啸着,先要威吓住对方,人遇到也好防备,可以把手中的物件朝旁边
扔去。即使空空两手,只要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甩将出去,乘它扑去的当口人
转而溜了。可要碰上这新蛇,十之八九都来不及察觉就已经被它击中。
我在皖南山区还听到过对这该蛇的许多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它能布阵,在它盘
踞的周围,吐出比蜘蛛网还细的丝,散布在草茎上,活物一旦碰上,它就闪电一般
立刻出击。无怪凡有额蛇的地方都流传种种咒语,据说默念可以防身,但山民对于
外来的人是不传告的。山里人上山打柴通常得打上绑腿,或穿上高统的帆布扎成的
山袜。那些难得进山去的县城里的人说得就更加可怕,他们告诫我,碰上这蕲蛇,
那怕穿的皮鞋都照样咬穿,务必带上蛇药,但通常的蛇药对蕲蛇无效。
我从屯溪去安庆的公路上,经过石台,在汽车站边上的小吃摊子上遇到过一个
断了手腕的农民,他说是被勒蛇咬了后自己砍掉的,恐怕是被新蛇咬伤而又活下来
难得的一个。
他戴了项通草编成礼帽式样的狭边软草帽,这种草帽通常是跑码头的农民才戴,
戴这种草帽的农民大都见多识广。我在公路边搭的白布篷子下的面摊子上要了碗汤
面,他就在我对面坐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腕只剩根肉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弄
得我吃也吃木自在。我看准了他是可以搭话的,索性问他:
“老哥,你这碗面钱我一起付了,不妨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个手怎么伤
的?”
他便向我讲述了他亲身的经验。他说他上山去找把水的。
“找什么?”
“杞木,吃了不嫉妒。我那老婆真要我命,连别的女人跟我讲句话都要掼碗,
我去找把水给她熬碗汤喝。”
“这杞木是个偏方?”我问。
“那里,”他嘿嘿笑了,那通草礼帽底下咧着一张包了颗金牙的大嘴,我才明
白他在讲笑话。
他说他们老哥儿几个,去砍树烧炭,那时候还不像如今时兴做买卖,山里人要
想弄点钱花多半烧炭。偷砍成材的树木倒卖生产队里管着,弄不好犯法,他不做犯
法的事。可烧炭也要会烧,他是专找那白皮的青桐栋,烧出的炭,都银灰色,敲着
钢钢作响,可是经烧,一担钢炭可卖上两担的价。我由他侃去,横竖是一碗面钱。
他说他拿了砍刀,走在头里,哥儿几个还在下边抽烟谈笑。他刚弯下腰,就觉
得一股阴森森凉气打脚板心升起,心想坏事了。他说,这人跟狗子一样,单个的狗
只要一嗅到老巴子,也就是豹子的气味,就不敢往前再跑,吓得像猫样的呜呜直叫,
他说他当时腿子跟着一软,不管多硬的汉子碰到了蕲蛇,也就没命了。可不,他就
看见了这东西盘在荆条底子一块石头上,灰不拉几一团,当中正昂起个头。说时迟
那时快,他挥手就一砍刀,也只眨眼的功夫他手腕上一阵冰凉,像过了电浑身打了
个寒嘤,眼前一阵墨黑,太阳都阴幽幽的,叫人心里发寒,风声鸟声虫子声,什么
都听不见了,阴森森的天空颜色越来越深,太阳和树都发着寒光。他说就算他还有
脑子,就算他来得快,就算他不该死,就算他命大,他左手接过砍刀,把右手腕一
刀剁了下来,立马蹲下,用左手拇指捏住右肘上的血管。他说流出的血水落在石头
上都滋滋冒气,顿时失去了血色,变成淡黄的泡沫。后来,几个老哥儿们把他抬回
村里,他砍下的手腕也捡了回去,全发乌了,从指甲盖到皮肉,都乌紫病病。他剩
下的半截手臂也已发黑,用尽了治蛇伤的各种中草药,才总算缓了过来。
我说:“你可是够决断的。”
他说他要是稍许楞神,或是咬的部位再高那么寸把,他也就没命了。
“丢了个手腕子,拣了条命,这还有什么舍不得?连螳螂要脱不了身也会把钳
子舍了。”
“这是虫子,”我说。
“虫子怎么的?人总不能不如虫子,那狐狸被下的弓子夹住脚,也有把腿咬断
跑了的,人这东西不能精不过狐狸。”
他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拍在桌上,没要我付面钱。他说他现今跑买卖,不比我
这样的念书人少挣。
我一路到处访这蕲蛇,直到去梵净山路上,在一个叫闽孝或是叫石场的乡镇的
收购站楼顶的晒场上,才见到了扎成一盘盘的斯蛇干。恰如唐人柳宗元所述,“黑
质而白章”。这可是名贵的中药材,舒筋活血祛风湿散风寒的良药,高价收购,于
是总有不要命的勇夫。
柳宗元把这东西说得比猛虎还可怕,他进而又谈到了苛政,更猛于虎。他身为
刺史,我是一名百姓。他是土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我满世界游荡,关心的只是
自己的性命。
光见到这一盘盘制作好的蛇干还不够,我一心想找一条活的,学会辨认,好加
以防备。
我一直到了这毒蛇的王国梵净山脚下,才见到两条,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监察
站从进山来偷捕的人手里扣下来的,装在一个铁丝笼子里,正好可以端详。
它的学名叫尖吻煌蛇。两条都一公尺来长,不到小手腕那么粗,有一小段很细
的尾消,身上是不很鲜明的灰褐和灰白相间的棱形花纹,所以又有个俗名叫棋盘蛇。
外表并看不出有多大的凶恶之处,在山石上躺着无非像一团泥疙瘩。细看。它粗糙
而无光泽的褐色的三角形头部,嘴尖有一片像钓子样翘起的吻鳞,一对可怜的毫无
光彩的小眼,那种滑稽而贪婪的模样,让人想起戏曲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但它捕
食并不靠眼睛,鼻眼之间有一个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颊窝,是它特有的温觉感受器
官,对红外线特别敏感,可以测出周围三公尺以内的二十分之一度温差的变化,只
要体温高于它的动物出现在它周围,就能跟踪并准确袭击。这是之后我去武夷山,
自然保护区里一位研究蛇伤的专家告诉我的。
也就在我这一路上,这条流江的支流辰水的上游,尚未污染流量充沛的锦江,
河水竟这样清澄。那些放牛的孩子在河中湖水,由急流冲下去,尖声叫着,直到几
百公尺外的河滩上,人才打住,声音传来是那么清晰。公路下方,一个赤条条的年
轻女人就在河边洗澡,见公路卜驰过的车辆,竟像白暨样站着,只扭动脖子,出神
凝望。正午烈日下,水面上阳光耀眼。这一切同新蛇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
第八章
31
她哈哈大笑,你问她笑什么,她说她快活,可她知道自己并不快活,只不过装
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其实不快活。
她说她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追赶一辆刚开走的无轨电车,跟着一只
脚,边跑边跳,拼命叫喊,原来是那人的一只鞋下车时卡在车门上了,那人肯定是
外地来的乡下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不许嘲笑农民,长大了母亲又告诫她不许当男
人面傻笑,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么笑的时候,人总盯住她看,她后来才
知道她这么笑时竟挺招人,居心不良的男人便会认为她风骚,男人看女人总用另一
种眼光,你不要也误会了。
她说她最初就这样给了个并不爱的男人,他趴在她身上得到了她还不知道她是
处女,问她为什么直哭。她说她不是因为忍受不了痛疼,只是怜惜她自己。他替她
擦眼泪,泪水又不是为他流的,她推开了,扣上衬衣,对着镜子顺理凌乱的头发,
她不要他帮她,越弄只能越乱。他享用了她,利用她一时软弱。
她不能说他强迫她的,他请她到他房里吃午饭。她去了,喝了杯酒,有点高兴,
也并不是真的高兴,就这样笑了起来。
她说她并不完全怪他,她当时只是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把他倒给她的大半
杯酒一口喝干了。她有点头晕,不知道这酒这么厉害,她知道脸在发烧,开始傻笑,
他便吻她,把她推倒在床上,是的,她没有抗拒,他撩起她裙子的时候,她也知道。
他是她老师,她是他学生,之间照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她听见房间外面走
廊上来去的脚步声,总有人在说话,人总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话要说。那是个中午,
食堂里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里来了,她听得一清二楚。那种环境下这一切举动像做
贼一样,她觉得可耻极了,动物,动物,她心里对自己说。
她后来开开房门,走了出去,挺起胸脯,头尽量抬得高高的,刚到楼梯口,突
然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说她当时脸唰的一下子通红,像裙子被撩起里面什么
都没穿一样,幸亏楼梯口光线很暗。原来是她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正从外面进来,要
她陪她去找这位老师谈下学期选修课程的事。她推说要赶一场电影,时间来不及了,
匆匆逃走。可她永远记得叫她的那一声,她说心都要从胸口蹦了出来,她被占有的
时候心跳也没有这么剧烈。总算得了报复,总之,她报复了,报复了她这些年来那
许多不安和悸动,报复了她自己。她说那一天操场上太阳特别耀眼,阳光里有一个
刺痛人心的非常尖锐的声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你问她究竟是谁?室实习,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不相信。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说故事,她讲就不行?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已经讲完了。
你说她这故事来得太突然。
她说她不会像你那样故弄玄虚,况且你已经讲了那许多故事,她不过才开始讲。
那么,继续讲下去,你说。
她说她已经没有情绪了,不想再讲。
这是一个狐狸精,你想了想,说。
不只是男人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