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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雨枫轩rain8·txt-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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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
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
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
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交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
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
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日课》如今还能
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
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阴阳风水,
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
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
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
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
    “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
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阳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
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
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
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色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
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
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
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
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
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
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
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
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
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
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
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
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
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
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
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
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
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
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
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
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色缀有阴阳鱼、八卦图像的破旧
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
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
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
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色,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
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
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日决,作房门公婆
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
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
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
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
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
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
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
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
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
    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
后转向我说:
    “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
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
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
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
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
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
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干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
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
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
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
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
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
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
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
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
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
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
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
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
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
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
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阴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
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干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
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
    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
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
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
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
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插上了,屋里热
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
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
    修一根棍棍,
    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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