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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里。金光像水蛇般游动,只剩下似乎割断了的通红的半圆的冠顶,像是一项椭圆
的帽子,浮动在深黑的海水里,然后跳动了两下,便被茫茫苍海吞没了,只留下满
天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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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才开始下山,很快包围在暮色中。你捡了一根树枝,作为手杖,一步一点,
敲着陡直而下的山道上的石级。不一会,你便落入昏暗的山谷里,既看不见海也辨
不清路。
你只能贴往山道旁长满小树和灌丛的岩壁,生怕失足跌进路边一侧的深渊里,
越走腿越发软,全凭手上的树枝探路。你也不知下一脚是否安稳,犹豫如同这越来
越浓厚的黑暗从你心底滋生。你对手中的拐杖也失去信心,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打火
机,且不管它能否维持到你走上平坦的正路,好歹能照亮一程。浓重的黑暗之中,
打火机那一点火花只照亮这惊慌不已抖动的火苗,你还得用手掌替它挡风。咫尺之
外,更竖起一道黑墙,令你疑惑,诱你没准一步就跨进深渊。你由它被风熄灭,像
瞎子一样,全靠手上的那根树枝一点点一点点在脚下敲打,哆哆嗦嗦移动脚步,这
路走得真提心吊胆。
你好歹摸进个山洼里,又像是个崖洞,竟看到一丝微光,像是一线门缝。到了
跟前果不其然,推了推,反插上了。你贴住门缝,只见里面孤灯一盏,空空的殿堂
上供着太上三清,道德天尊,原始天尊,灵宝天尊,三尊造像。
“做什么的?”
冷不防背后有人厉声喝道,你猛的一惊,既听见了人声,随即倒宽下心来。
你说你是个游人,这山中夜里述了路,找不到归宿。
他也不多言语,领着你登登踏上了木楼梯,进了一间亮着油灯的屋里。你这才
看清他穿的一身玄衣,扎住裤脚,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目光炯炯有神,显然是位有修
炼的老道。你不敢说你来窥探他道观的秘密,一再表示打扰了,请求留宿,说好天
亮就走。
他沉吟片刻,从板壁上取下一串钥匙,拿起灯盏,你乖乖跟随他,上了一层楼
板。他打开一扇房门,二话不说,下楼去了。
你打着打火机,里面有一张光的铺板,仅此而已。你于是和衣躺下,卷缩成一
团,不敢有别的心思。之后,你听见楼板上再高一层,有一个很轻的铃声,随着铃
声的敲击,似乎还有个女声隐约在念诵。你不免诧异,开始相信他们讲述的那奇异
的道场。你想可能就在这楼上,正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想要探个究竟而终于没有
动弹,那是一种令人安逸的催眠声,黑暗中倦意止不住袭来,你仿佛看见一个年轻
的女子的背影,盘腿束发端坐,在敲一只铜铃,轻盈的声浪扩散开,有一种光的波
动,你禁不住相信机缘和命运,祈求冥冥之中,你灵魂能得以安息……
早晨,天已大亮。你爬起来,顺着楼梯,登上顶层,门敞开着,里面竟然是一
个空空的厅堂,别说是香案和帷慢,神像牌位额匾一概没有,只正中壁上挂了偌大
的一面镜子,镜面朝向除了一道木栏干没有别的遮拦的洞口。你走向镜前,只见一
片青天,令你默然伫立在镜前。
下山路上,你听见一阵呜咽,拐弯前去,见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坐在路当中间,
自顾自低声抽噎,嗓子有些嘶哑,显然哭了一阵子,已经累了。你上前弯腰问他:
“就你一个人?”
他见来人,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你抓住他细小的胳膊,拉起他,拍拍他光
屁股上的泥土。
“你家大人呢?”
你越问他越加哭得厉害,前后左右不见村舍。
“你爸你妈呢?”
他直摇头,望着你,泪眼巴巴。
“你家在哪里?”
他依然哭着,撇着小嘴。
“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胁他。
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声。
“你从哪里来的?”
他不说话。
“就你一个人?”
他还是呆望你。
“你会不会说话?”你做出发怒的样子。
他即刻又要哭了。
“别哭!”你止住他。
他咧开小嘴,要哭又不敢哭。
“再哭就打你屁股!
他好歹忍住了,你抱起他。
“小家伙,你要上哪里?说话呀!”
他搂住你脖子,好生自在。
“你难道不会说话?”
他满脸泥手抹过的泪痕,就傻望着,弄得你毫无办法。他也许是这附近农家的
孩子,父母也不加照看,真够荒唐。
你抱他走了一程,依然不见房舍,手臂也酸了,总不能抱着这么个哑巴孩子一
直走下去,你同他商量。“下来走一段好不好?他摇摇头,一付可怜相。
你坚持又走了一程,仍不见人家,山谷下也没有炊烟。你疑心会不会是个弃儿?
人故意把这哑巴孩子丢弃到山路上?你把他抱回原处,没有人领他父母总还会找来。
“小东西,下来走几步,手臂都麻了。”
你拍拍他屁股,竟然睡着了。他扔在这山道上肯定已有好一个时辰,做大人的
居然下得了这狠心。你心里开始咒骂他生身的父母,既无力抚养,又何苦生下他来!
你端详地泪痕斑斑的小脸,睡得很熟,对你就这么信赖,平时恐怕不曾得到过
关怀。阳光从云层穿射出来,照在他脸上,他睫毛扇动,身于扭曲了一下,把脸理
进你怀里。
一股温热打你心底涌出,你许久没有过这种柔情。你发现你还是爱孩子的,早
该有个儿子。看看看着,越看越觉得像你,你莫不是贪图一时快活,才偶然给他生
命?尔后又全然不顾,将他丢弃?甚至不曾再想过他,可诅咒的正是你自己!
你有点害怕,怕他醒来,怕他会说话,怕他明白过来。幸亏是哑巴,幸亏睡着
了,并未醒悟到他的不幸。你得乘他未醒扔回山道上,乘人还未发现,赶紧逃之夭
夭。
你把他放回路上。他滚动了一下,卷曲小腿,双手抱住头脸,肯定感到土地冰
凉,马上就会醒来。你撒腿便跑,光天化日之下,像一个逃犯,你似乎听见背后在
哭喊,再不敢回头。
75
我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排着龙蛇长阵的售票处截到了一张去北京的特快车的退
票,一个多小时之后便坐上了火车,十分庆幸。这庞大而拥挤的千万人的都市对我
已没有什么意思,我想看的我那位远房伯父比我父亲死得更早,他们都没能活到光
荣告老。
那条穿过市区乌黑的吴淞江成天散发恶臭,鱼鳖都死绝了,真不明白这城市里
的人怎么活得下去?连日常饮用的处理过的自来水总是浑黄的且不说,还一股消毒
药品氯气味,看来这人比鱼虾更有耐性。
长江口我以前去过,除了浩荡浑黄的波涛上浮游的不怕生锈的钢铁货轮,就是
被浊浪冲刷的长满芦苇的泥岸。水里的泥沙还在沉积,直到有一天把这东海也变成
漫无边际的沙洲。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长江水无论晴天雨天还是清澄。岸边的鱼摊从早起到傍晚
都摆着比小孩还长的鱼,斩开分段来卖。我去了沿江许许多多的口岸,别说再也没
见到这么大的鱼,连鱼摊都难得碰上。只在三峡出口前的万县,石砌的三四十公尺
高的堤岸,见到过几个鱼摊,竹箩筐里全是尺寸长的小毛鱼,早先只作为猫食。那
时候,我总爱站在江边的码头上,看人从是船上下铁的滚钓,鱼出水当口,那一番
紧张,活脱鱼同人的搏斗。如今光长江规划办公室这么个机构就有上万人在那里规
划,他们的一个什么处下的什么科里的接待我的一位科员,等他领导走开,私下里
告诉我,这江里上百种淡水鱼已濒临绝迹。
也就在那万县夜泊时,望着岸上的一片灯光,轮船上的大副同我在甲板上抽烟
聊天,说他就躲在那驾驶舱里,目睹了文革武斗时一场大屠杀,杀的当然是人而不
是鱼。三个人一串,用铁丝拴住手腕,统统被扫射的机枪赶下江去。只要一个被撩
倒,这一串全拖进水里,像鱼上钩一样,劈劈拍拍一阵子挣扎,然后,像一条条死
狗随江水漂去。可奇怪的是,人越杀越多,鱼越捕越少,要倒过来呢?该有多好。
人和鱼倒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鱼和大人弄得都没有了,足见这世界并不为他
们而设。
我这远房的伯父恐怕是大人中最后的一个,我讲的不是大人物,那什么时候都
济济满堂,只要有庆典,只要有宴会。我说的大人是我敬仰的人。我敬仰的我这位
伯父打错了针药,本来住院只是肺炎,一针下去,只两个小时,便进了太平间。我
听说过医院里杀人的事,总不愿相信他死得也这么惨。我就在那大动乱之中,最后
一次见他,也是他第一次同我这毛头小伙子,说的是当时,正经谈起文学与政治。
这之前,他只哄过我玩。他喉音深沉,能用世界语唱“国际歌”,还带点哮端。他
年纪不大就有这毛病,说是战争时期烟草的代用品抽多了的缘故。他说战地弄不到
烟叶子的时候,烟瘾上来了,什么都能抽,比如把白菜和棉花叶子烘乾了,也能抽
上几口,人不论到哪种境地,都想得出办法。
他也总有办法逗小孩子开心。我大概是同我母亲赌气,绝食对抗,她为我盛上
的鸡汤热面我故意凉着就是不吃,那是一场意志的较量。我人小也有人的尊严,弓
绷在弦上,正僵持不下,眼看我母亲就要发火,等着我的只能是出丑。我这伯父拉
我便走,领我上大街买冰淇淋去了。
街上刚下过暴雨,水流成河。他了军人的大皮鞋,挽起裤脚,涉水领我进了一
家冷饮店,我足足吃了整整两大块雪糕,之后再也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冷食。回到
家里,我母亲见他拎着皮鞋那副狼狈样,也就笑了,我同我母亲之间的冷战便宣告
结束。他,我这位伯父,才真正具有大人的风度。
他的父亲,更早已死于吃鸦片玩女人,是个买办资本家。当时给他几千银元,
要他去美国留洋,不让他再卷入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他却分文不要,偷跑到江西,
参加新四军抗战救亡去了。
他说他在皖南山区新四军军部的时候,从一个农民手里买下了一只豹崽子,偷
偷养在他床铺底下的铁丝笼子里,一到夜间这东西野性发作,总吼叫不已。部队开
发时,没舍得杀掉,只好送人了。
他当时谈话的对手是我父亲,他把送他来的汽车司机和随身的警卫员打发走,
每次来总从皮包里拿出一瓶市场上买不到的好酒,给我的则是一大包上海的什锦糖
果。他们一谈起来便通宵达旦,讲他们童年少年时的往事,同我现今和我少年时的
同学偶尔相聚时一样。
他讲到他们那长满瓦楞草的故居老屋的凄凉,讲到秋风冷雨,他从城外小学堂
回来,流了一衣襟的鼻血。小孩子受了惊骇,跑着哭着,那一条长街的熟人和远房
的亲戚都站在屋檐下或坐在柜台后面冷眼看着,只有个卖豆腐的老板娘出来一把拦
住,拖进她磨房里,用草纸捻子给他堵住鼻血。
他还讲到他们老家,我那疯子曾祖父放火又被家人抢救下来的老屋,那隔壁一
个殉情的女子,前一天还看见她从布店里夹一块花布出来,以为她要做嫁妆,没两
天她却穿着这花布做的一身新衣裤吞针自杀了。
我裹着被子傻听着不肯去睡,见他哮喘,还一根接一根抽烟,说到激动处,就
在房里踱步。他说他只想有朝一日辞了官,找个地方去写书。
我去上海最后一次见他,他手里捏个什么激素的喷管,哮喘得止不住时,往喉
咙里便噗嗤一下。我问起他书写了没有,他说幸亏没写,要不这条命还不知在不在。
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不把我当作孩子,正告我这不是做文学的时代,也不要去搞什
么政治,一卷进去便不知东南西北,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我说我大学里学的业务也
弄不成。那就去当观察家,他说他现在就是观察家,这场革命之前,农村饿死人报
纸上反右倾的那年代,已经隔离审查过一回,多年来早就靠边站了。怪不得那时候
我父亲也同他失去联系,他只带了个口信,说他军务在身,上海南岛天涯海角视察
去了,当时并不知道他这话里还有话。
我这才开始观察,就在这条京沪线上,见到手持铁矛,头戴柳条帽,箍着红袖
章所谓文攻武卫的战士,在站台上一字排开。火车刚一停,全堵到各车厢门口,一
位正要下车的旅客转身又往回挤。他们立刻涌了进来。这人高喊救命,车厢里竟没
有一个人敢动弹。眼看他被揪住拖下车去,站台上的一伙立即围上,又踢又打。火
车在嚎叫声中徐徐开动,再也不知这人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