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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痕说起客套圆滑的场面话,晚宴已然开始。听他的话,似乎今日来的客人,都是为买粮之事而来。
醉城本身并不盛产粮食,但它是天下最大的粮食集散地。如今和国政变,赤唐国内乱,各地为防战乱,开始储粮,因此粮食需求猛涨。而放眼天下,也只有收粮渠道繁多的醉城才有能力额外供粮。
在座的客人,不论何方神圣,也皆是为了买粮而来。
古府的下人穿梭往来,将一盘盘美味佳肴搁置到客人的桌前,古痕端起酒杯,邀客共饮了三杯,接下来便轮到我出场了。
他那句“内子将为诸位贵客助兴一曲”刚落,我便扬起了手。
手落音起。一曲淡幽的《素还真》缓缓奏响,这曲子我用了双手指法起弹,一手定调,音坠清脆响亮,一手造势,音连缠绵,如流水不绝。由于双手指法的运用,因此,曲子听来立体感很强,除了融有单手指法的淡薄脆雅,还有连绵不断的潺潺之势。
我专注的弹着,整颗心已醉进了这首曲子,到了忘我无我的境界,更无了宴会,无了贵客,可以说,这是我最投入的一次弹奏。
赤唐国郑王府那次,我虽也用了十二分的心力,却过于追求技艺表现,用情不够,而这次,我不求表现,反倒整颗心掉进了曲中。
我心即曲,曲即我心。
我心已为曲所醉,可还有人能不为曲而醉么?
一曲罢了,我满意的看着各人的反应,古痕精于声乐,他已痴醉,不敢置信的向我投来惊艳的目光。我收到过古痕各种眼光,唯独没有惊艳的眸光,今夜倒是成全了我。我知道他惊艳的并非我弹奏的技艺,正如所有的内行人一般,人们赞赏和追求的永远是技巧之外的境界,是一种心、音的融汇与升华。
只有达到人无人,心无心,琴无琴,音无音的绝妙化境,才能以音传情,以音表心,以音达意,而后以音动人,以音感人,以音慑人
古痕走下主位,亲自拉开垂帘迎我,我不失优雅的跟着古痕走到主位前坐下。厅内一片寂静,我客套了几句,抬眼速扫众人,厅内之客,真是龙蛇混杂,贵公子、儒士、侠客皆有。
天呀!我的心忽然怔住,目光交替停驻在主位左侧和右侧第一张桌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左侧桌前端坐着,向我投来探寻与赞赏目光的竟是儒服淡雅的水墨宇——那个春风般能温暖我的人儿。而右侧桌前坐着的第二人却是一身侠士装扮的荀隐——那个曾经宠爱着我的人,那个怕我湿发入眠会生病的人。
水墨宇来了,和国六皇子来了,他在我的面前还是那么温和贤淡,而我却感到月移星转,物是人非。
这就是古痕要我戴上面纱的用意吧。
我曾奢求过再见水墨宇、荀隐一面,也幻想过再见面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如今的境况下见面,老天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再见面,我已非我,已不能与他们坦然相认。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古痕了然于我的愕然,轻轻握住我的手,含笑在我耳边轻道:“镇定些。”
我微微颔首,摆出该有的仪态。
左手边水墨宇却开口了,“少夫人于音律之造诣实在令在下佩服,但不知少夫人师承何人?”他肯定听出了我的双手指法,肯定好奇我的身份。我身为九公主时曾经用过这种指法,水墨宇这个音律才子不可能听不出其中的玄妙。
他这么问,是否心有疑惑?古痕急忙向我解释道:“这位是和国来的莫公子。”莫公子?水墨宇化名为莫公子来醉城买粮么?但古痕显然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否则不会特意要我戴上面纱,因为其他人中,我只认得荀隐,而古痕不会知道这个。
我压住心中的激动,笑对水墨宇道:“莫公子缪赞了,此琴艺乃家母所授,实难登大雅。”我暗思,我的琴艺虽不是我妈教的,但是她花钱请的老师。
“嗳,少夫人过谦了,少夫人琴艺高超,弦音清绝,已至以音传情的妙境,想必令堂也是一位才情高雅之人。”说这话的不是水墨宇而是荀隐身边的华贵公子,他轻摇手中纸扇,一派逍遥神情,好奇的探视着我。
好奇?其实厅内哪个客人不好奇我面纱下的容颜呢?
古痕适时介绍道:“这位是日月国的杜公子。”
“杜公子之赞,实不敢当啊。”我实在没想到,古痕宴请的客人中还有一位精通音律的人,他言语精确,直入玄机,谈吐间别有一番潇洒意蕴,肯定也不是个普通角色,否则古痕不会安排他与水墨宇对坐。
醉城宴席的坐法有特别的讲究,除了主人外,宾客的坐法按身份来定,一般身份地位同级的人才能对坐。水墨宇是和国的六皇子,难道这个杜公子也是日月国的某个皇子或是王爷?
我正揣测着,古痕三言两语已解了我被二人追问之围,照他早已准备好的步骤,一群舞姬已经轻步起舞,吸引了大多数客人的注意力。
众人便开始边看边喝边聊,只有水墨宇与那位杜公子时不时仍会斜睇我,水墨宇眼中的疑惑探寻再清楚不过,毕竟我曾与他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
我悄悄问古痕,“杜公子身边的人是谁?看来像是个侠客。”我问的正是荀隐,不知道他怎么会来,此刻又有着怎样的身份。
古痕道:“他就是阴寻,雪盟的少尊主,可不是一般的侠客,此次专为保护杜公子而来。”阴寻?他的原名叫阴寻?他就是阴寻?阴寻,循隐,不正好是将名字倒转过来?我了然一笑,我与他彼此彼此,他未告知我真名,我也骗了他。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江湖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人物竟是当日那个宠我的人,我好笑的摇摇头,还记得那夜让他穿太监服时的情景,难怪他是那般的嫌恶表情,他可是一个受人推崇的江湖豪杰,一代大侠呢。
[第三卷 争:第四十八章 牧原]
弦音竹乐,鸾歌凤舞。
宴客厅内众人渐渐沉醉于美酒佳肴,声乐歌舞中。言谈举止也渐见肆意,我看出些端倪,悄声问古痕,“你原要请的是日月国的杜公子,”因为阴寻保护的人是杜公子,而古痕说过,他宴请的本是阴寻保护之人,“可为何又多出了其他人?”当然也包括水墨宇。
古痕微眯起眼,眸底添了抹锐色,“你可知厅中共有几方势力?”
我轻声道:“我看来似乎只有两方。”其他的人不过是来喝酒酒、看看戏的小角色,充其量是来给人当陪衬的活动布景,形同电视里的路人甲、乙、丙、丁。
古痕眼底的锐色渐渐柔化,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眼中迸出精光,“其实共有三方,一是日月国的杜公子,二是和国的莫公子,三是日月国的钱公子。”
“钱公子?日月国来了两队人马?”我轻诧。
“你左手第二张桌前的第一个人,就是钱公子。”古痕轻声回答。我自然的睇了钱公子一眼,他相貌普通,也没什么气质,属于那种丢在人群中绝对找不出来的人。我曾留意过,从宴会开始他就一直默不作声,随众人而动,即不显眼也不突出。
古痕对他却似十分重视,“他今日入城,过府持的是日月国购粮专使的通牒名牌,”古痕眉一皱,“而杜公子同样持有日月国购粮专使的通牒名牌。”
“啊?那谁是假冒的?”还有这样的事?即使没去过日月国,凭常识我也知道,皇帝不可能分别派出两个购粮专使来。这说明,钱公子与杜公子中必定有一个是假冒的购粮专使,这可真是假李鬼遇到真李魁了。
古痕摇头苦笑,“两个都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就算皇帝患了失忆症,不记得自己已经派出了一个购粮专使,可他的臣子没有失忆啊。
古痕安抚道:“这个我稍后与你解释,如今的问题是,醉城这半年追加的供粮是四万方石(方石是醉城的重量单位,具体怎么换算我就不知道了),目前的存量只能供给三方势力中的两方,我们必须寻个妥善的方法,既定出买家,也安抚其他。”
原来古痕忧心的是这个,那还不简单?“你让他们自己商定个解决办法不就行了?”
古痕淡看我,意味不明,缓缓道:“我正有此意。”
哦,这就是原本只宴请杜公子的晚宴扩充成现在这种规模的真正原因了吧。我能想到的,古痕早想到了,而且也已经付诸实施了。
歌舞兴尽,众人已吃饱喝足,古痕又邀饮了一杯酒,朗道:“诸位皆是各国的大商户,久与醉城有商贸往来,一向彼此坦诚,诸位能来,实我醉城之幸。然诸位亦知,醉城出货向有定制,眼下屯粮之量,只能供两户买家所需,为示公平,特请诸位共同商定一个购粮之策”
古痕的话,语气虽冷,但话理委婉,众人听了开始纷纷小声议论。
水墨宇还是一派温和淡然,但在瞧我时,神色有异。难道他已经认出我了?我心虚的不敢再多看他。
众人私下嘀咕了半响,终于还是没寻出个妥善的方法。
这个说,价高者得。
那个则说,急需者先。
另一个又说,量大者买。
总之,说来说去,个人坚持个人的意见,彼此不相让,难得妥协。令人奇怪的是,水墨宇、杜公子、钱公子及其随从倒是一句话没有说过。他们只是怡然自得的看着场中越争越烈的众人,仿佛颇有兴致的免费观看一场“群雄舌战”。
我忽然就想到一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句话并不应景,但不知怎得,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几个主角还没上场,配角们就已经把戏演开了。
古痕也好整以暇的看着场中,听着男人们逐渐有趣的争吵声,一切似乎早在他的意料当中。
等到众人都口干舌燥,争累了,古痕方开尊口,“既然诸位商定最后仍无结果,诸位说,这购粮之事如何办才好?”
厅中一人接道:“我等并无结果,少主既是卖家,自然有权决定将粮食卖给谁,不如还是请少主定夺吧。”
这人一说,众人面面相视,似乎觉得也只有如此了,便也纷纷附和赞同。古痕又特意问了问水墨宇、杜公子、钱公子三人的意思,三人一致点头赞成。
古痕仿佛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举起酒杯,便又与人畅饮起来,脸上挂着冷而淡的笑,眼中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精彩。
对我来说,接下来的晚宴既枯燥又乏味,看着一堆各色的男人喝酒,实在无趣。我便找了个托辞,退了出来。
临走之时,原本一直没怎么看我的阴寻忽然投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眸色,几乎吓着了我。而水墨宇淡和的脸也揉进了些深沉,那个日月国的杜公子则是更大胆的射来好奇眼神。
我觉得自己几乎是逃出宴客厅的,在月夜下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慢慢恢复了平静。飞羽看着我,“少夫人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放心,没事。咦,那是谁?”一个黑影见我出来,急速的闪到了一边的树丛中。古巽欲追,我止住他,“算了,随她吧。”
那黑影一闪的瞬间,我看出那体型该是名女子,想必是古府里的丫鬟。
飞羽在我耳旁道:“少夫人,奴婢看那个黑影,好像是花夫人身边的断红。”
断红?“花迎归让断红在宴客厅门口待着做什么?”监视我?还是别有企图?难怪古痕总说花迎归自诩高明呢,她她这种做法,我失笑,估计也真只有她自己认为高明了。
“少夫人,”飞羽轻道:“奴婢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吧,我面前没有那么多规矩,没什么不该说的。”我可没有严重的尊卑观念。
飞羽的声音更小了,“少夫人,您得提防些花夫人。奴婢今儿听说,花夫人原本也想参加晚宴的,可少主没同意。”
“嗯?”我不太明白飞羽的意思。古痕不让她参加晚宴,跟我有什么关系?
飞羽接道:“花夫人见不得少主对别人好。她得宠那会儿,飞雪姐过生日,少主知道了,随手送了支钗给飞雪姐,被花夫人知道后,暗中让人将飞雪姐毒打了一顿,还硬是关了三日,没给吃喝。”
还有这等事?花迎归还真是个面如天使,心如蛇蝎的女人。怪不得古痕会将她送走,谁愿意留这么个人在身边?也难怪那日飞雪会直呼花迎归为“骚狐狸”,可见当真对她恨之入骨了,连飞雪这种懂事明理的丫鬟也忘了身份尊卑,痛骂出口。
“放心,我会注意的。”宽慰了飞羽,走在回竹林小屋的路上,我的心情万分复杂,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