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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家在某种程度上西化了,但是对我的生活第一次真正产生作用的外来影响却是我的叔叔敬三,他在国外住了四年,从巴黎归来,第一次把正宗的西方风尚带入我们家。我的叔叔久经世故,比家里的任何人见的世面都要多得多。在他回来之前,没有人要求我穿和服,父亲上班时穿西装,回家后再换上传统服装,甚至我的祖父也经常穿西装。祖父对西方很感兴趣,他喜欢看美国电影,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看过一部叫作“空王”的电影。但是叔叔敬三却带给我们他在外部世界的亲身经历,这激起了我们的兴趣。他带回来他在巴黎画的油画,在法国拍的照片,在去伦敦和纽约的旅途中画的写生,他还给我们看他用“巴塞”电影摄影机拍的电影,那种摄影机用的是9.5毫米的胶卷。他在巴黎有一辆有雷诺车,自己驾驶,还照了一张照片来证明此事。当时我虽然只有八岁,这些事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住了我能够记住的全部外语单词,像协和广场、蒙特马利高地、柯尼岛等等。特别是他给我讲柯尼岛时,我听得着了迷。由于这个故事的魅力,很久以后的1953年我第一次去纽约时,第一个星期天我就去了柯尼岛,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坐了滑道车,甚至还尝试了一下跳伞的滋味。
我的父亲也学着祖父那样,总是说,如果一个人自己不愿意坐下来刻苦学习,世上再多的钱也不能使他成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是有钱却可以提供一种教育的机会,那就是通过旅游增长见识。我的叔叔正是这样。他回来后在家里建立起自己的画室,和我们在一起住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结婚为止。他在国外学习的四年期间都是由我祖父供养。几年以后,父亲给钱让我在高中的假期里和同学一起去日本的很多地方旅游。朝鲜从1904年起被日本占领,1910年又被日本吞并,我们家在朝鲜有一个亲戚,我到过那里,以后又到过更远的满洲。1939年或是1940年,我甚至还乘坐过全空调的流线型火车,它的名字叫“亚洲号”。本来下一步打算去美国,但是由于战争,这次旅行被推迟了十几年。
我们家是一个少有的现代化家庭。母亲非常喜爱西方的古典音乐,家里有一个维克多牌的留声机,她买了不少的唱片。祖父经常带她去参加音乐会,我相信也正是她的原因而引起了我对电子与音响复制技术的兴趣。我们经常在一起听欧洲音乐大师的唱片,留声机的大喇叭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当时可利用的机械式录音设备很难再现交响乐中的全部声音,所以最好的唱片是声乐与器乐独奏。我记得母亲最喜欢恩立柯.卡鲁苏和小提琴家爱弗雷.津巴利斯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著名的艺术家访问名古屋,我们都要去听他们的表演。我记得我们听过的表演中有俄国的低音歌唱家费奥多.查利亚平和当时还很年青的德国钢琴家威尔赫.肯福。当时本地的一个唱片商从国外进口古典作品的唱片。每个月新唱片到货时,他都要送一套给母亲试听。我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总是起劲地去摇留声机的手柄。当我读初中时,一种新的电留声机从美国进入日本,我们家当然要买一台。
父亲认为如果喜爱音乐就应该享受良好的音质。另一方面,他后来还告诉我们,他担心听维克多牌留声机那种细弱无力的声音会影响耳朵和音乐鉴赏能力。从艺术或技术的角度来说,父亲不懂或者说不会欣赏音乐,但是他想让他的家人有机会尽可能地听到最真实的表演。他觉得一个人只有通过听最真实的表演才能学会欣赏好的音乐和好的音质。所以当首批新的留声机进入日本时,他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第一台,至少在当地是第一台。我记得那台留声机也是维克多牌,价值六百日元,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目。那时候在日本买一辆小汽车也只要一千五百日元。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台新的电留声机中发出的美妙声音,当然是指与老的留声机相比。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我听得目瞪口呆。买了新留声机后收到的第一张唱片是拉威尔的“波雷罗”。我很喜欢“波雷罗”这个曲子,因为它让人听出一种感伤的情怀,再加上新机器逼真的音质,真是令人惊叹不已。我把那些唱片听了一遍又一遍,莫扎特、巴赫、贝多芬、布拉姆斯,心中充满了激情,同时也感到奇怪,像真空管那样的电气装置居然可以从我们原来很熟悉的、刺耳的唱片中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我被这个新的发现所困惑,满脑子的疑问。我有个亲戚是工程师,当我知道他自己装了一台留声机时,就很想去看看。于是我到他家去,他把那台留声机给我看了。其实那是一堆零件,用电线连接起来,摊在房里的草垫上。看到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只有大工厂才能制造,一个业余爱好者也可以搞出来,我觉得真是了不起。事实上,自己装收音机成了很普及的业余爱好,有些报纸和杂志开辟专栏,登出图纸、零件表和说明,告诉读者如何装收音机。我也必须这样做。
我开始买有关电子学方面的书,并且订了日本和外国的包含全部有关音响复制和收音机最新消息的杂志。不久我就在电子学上花去了大量的时间,以至影响到我的学业。我把课外的几乎全部时间都花到这个新的爱好上,照着一本叫作《无线电与试验》的日本杂志中提供的图纸做一些电子装置。我的梦想是做一台电留声机,录上我自己的声音。随着试验范围的扩大,我对这门新兴技术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真正感兴趣的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学校里是不教的,我必须自学。通过努力,我自己动手,总算是做出了一台很粗糙的留声机和一台收音机。我甚至还把我的声音录了下来,再从自制的留声机中重放出来。
我对摆弄电子装置十分着迷,搞得学习成绩几乎不及格。母亲经常被叫到学校去参加会议,讨论我在学校的糟糕表现。校长为了我对传统课程不感兴趣的事又关心又恼火。我记得班上总是根据分数来分配座位。全班有两百五十名同学,分成五个组,每个组五十人。每个组拔尖的同学就当组长,坐在教室最后面,然后按照成绩降序往前排。虽然每年班上的座位都会有所变化,但我总是坐在前排,就在老师的鼻子底下,与差生们在一起。
我并不想在此书中妄自菲薄,我可以说我的力学、物理和化学成绩都不错。但是我的地理、历史和国语总是在平均水平以下。由于这种不均衡的成绩,校长经常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谈话。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时,父母亲就会训斥我,并责令我甩掉那些电子玩具。我会暂时服从,但是一旦成绩有所好转,就又旧“病”复发了。
第二章
读中学时,我在《无线电与试验》中第一次读到了有关磁录音的文章。那时候在日本甚至拥有电留声机的人都很少,这种留声机的唱片是用虫膝或者铝材制成的,质量粗糙,钢针发出难听的声音,而且很快就把唱片磨坏了。但是NHK,也就是日本广播协会,当时从德国引进了一台钢带录音机。这台机器的设计是崭新的,它用一条金属带作为录音媒体,它的保真度比我们家那台维克多牌电留声机高得多。也就在相同的时候,有报道说,东北大学的永井健三博士制造出一种钢丝录音机。我对录下自己的声音很感兴趣,决定自制一台钢丝录音机。实际上我对这种录音机一无所知,但我有年青人勇往直前的热情,我到外面去买了一些钢琴弦回来,就动手干了起来。第一个挑战,至少也是最严峻的挑战,就是设计和制造一个录音头。我搞了一整年,用各种各样的东西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全都失败了。后来我总算弄懂了失败的原因,关键在于录音头的间隙,声音就是通过这个间隙以电信号的形式传输到钢丝上去的,这个间隙太宽了,所以信号都耗散掉了。我一点都不知道偏置电流的重要性,也不知道怎样产生偏置电流,而永井博士已经完满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当时我能够弄到手的书籍和杂志上都没有解释这个问题,而我自己的知识又少得可怜。就这样,仅凭知道一点基本原理和简单的实际方法,我硬是试了很久。失败了多次,我感到失望,自信心也受到挫伤,但是我并没有丧失勇气。
初中的最后一年,我告诉父母亲和老师,我想参加第八高等学校(现在的名古屋大学——译者)的理科考试。当时在日本,中学课程的水平非常高,高等学校教的东西甚至包括了美国的大学一、二年级课程。我的决定使他们都感到震惊,因为虽然我的理科与数学成绩较好,但我的总体成绩却相当差。他们提醒我,要想进高等学校理科,必须通过一些课目的严格考试,而其中正好有几门是我所忽视的。我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下定了决心。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浪人。在古代,如果一个武士没有家主或者失去了封地,就被称作浪人,而今天一个学生如果脱离常规、用额外的时间自已学习以应付毕业后的下一次考试也被冠以同样的称呼。一年中,我努力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我有家庭教师为我补习英语、高等数学、国语和古典汉语。一整年中,我没有搞别的,只是学习,最后终于如愿以偿。
我很想说,那一年由于我的强化学习,我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然而,我却出了另外一个风头,我成为我们学校以最低成绩排名考入第八高等学校理科的学生。以前还没有一个像我那样排在第一百八十名的学生考入过理科,而我的成功来自一整年的有效学习和坚定不移。其实我一直是坚定不移的。
当然,高等学校也并不那么轻松,我发现甚至在理科课程中也有很多一点意思都没有的科目,例如材料学、植物学等等,我对它们不感兴趣。有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失败的边缘宇宙中国古代关于时空的称谓。宇指无穷的空间,宙为,但是自从进入三年级以后,我们就可以选择专业了,我选择了物理,这门课的分数我一向都是“A”。我热爱物理,并且崇拜我的老师。
尽管我保持着乐观和热情,但是当时正是1940年,前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渺茫。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乱。在欧洲,法国已经向德国军队投降,英国正受到德国空军的攻击,温斯顿。丘吉乐告诉他的人民,他们的已经没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有“鲜血、苦难、眼泪和汗水。”日本正在走上灾难之路,虽然国内的报道总是说形势有利,新闻检查却十分严厉。作为学生,我们不太关心全球性的问题,甚至不太关心国内的政局,但是控制着整个国家的军方在1938年宣布了动员令。当我开始大学的学习时,日本已经占领了东亚的大部分版图。国内所有旧的政党都被解散。在美国和其它盟国的经济紧迫以及切断对日本提供原材料和石油的威胁下,日本政府为了自身的生存,为了继续控制被它强迫纳入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其它国家,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对美国作战的决定。历史正在写下重要的一页,但是我在那个时候只对物理学感兴趣。
我最喜欢的高中老师之一,服部学顺先生待我非常好,对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我的物理成绩不错,服部教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知道我的志向,即使读完高中也会继续在这方面努力的。所以到了该我考虑读大学的时候,我去找他商量。我知道在大阪帝国大学物理系有一批有名的研究人员,例如八木秀次先生,他发明了八木天线,这对现代的雷达起着重要的作用。这个系里还有一名教授,他是磁控管的发明人,而正是有了磁控管,才有可能产生微波能量。
有一天,服部教授告诉我说:“盛田,我有一个东京大学的同学,他现在也在大阪教书,这个人的名字叫浅田常三郎。他是应用物理领域中最杰出的科学家。如果你打算学这一行和最带国际性的著作,是世界各国千百万工人共同的纲领。,你就应该去见见浅田教授。你不妨在放暑假时去拜访他,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下。”我立即表示同意,并且一到放假我就直奔大阪,去见浅田教授。
我在走进他那杂乱的办公室的第一步时,就开始喜欢这位先生了。浅田教授身材不高,是个胖墩墩的人,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说着一口带鼻音的大阪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喜欢开玩笑,也喜欢听别人开玩笑,虽然他是个权威,但他并不摆出盛气凌人的教授派头。他这样的人在日本是很少有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