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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满了义和团团员和中国的百姓——“升屋而号者数万人,声动天地。”罗敦融:《庚子国变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30页。)洋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19世纪以来他们在这个帝国的各个角落里所看见的那些表情呆滞的人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天翻地覆的冲动、激情与斗志,而在千百年中的大多时光里都在沉默的中国人,他们一旦激动起、亢奋起来,其思想和行动皆会汹涌澎湃,势不可挡——1900年的夏天,帝国的臣民们醒了,他们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他们世代盼望的造反景象。他们脸上的表情因此而惊喜、而狂热,他们能够在炮声中依然听得见发出自己高声的呐喊。
没有增援的联军即将到达的任何消息,并且听说西摩尔已经向天津方向撤退了。在这样的氛围下,使馆区里的洋人们开始断绝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一心抵抗,并且准备随时迎接死亡的到来。使馆区抵抗的战斗由各国军官轮流指挥,首先担任指挥任务的法国海军的一位副舰长很快中弹死亡。天气酷热,沾着煤油的“火箭”不断地射进来,连使馆区中央的马路都燃烧起来。轰然一声巨响,又一颗地雷爆炸了,这回被炸死的是一位海军少校。洋人们开始在地面上挖洞,企图寻找出一个能够有效地抵抗使馆外的中国人挖地道埋地雷的办法,但是效果不佳。使馆区的防御范围在逐渐缩小,于是,每一道残垣断壁都要拼死守卫到最后的时刻。弹药逐渐匮乏,洋人们开始把能够收集到的金属物品熔化,制造成子弹。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尽管帝国军民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装备上以及后勤保障上,都远远地优于使馆区内的外国官兵,但是,1900年夏天发生在帝国东交民巷的战斗最后依旧是以帝国军队的进攻无效而告终。
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有史料为此寻找的理由是:使馆区内的洋人们筑街垒的时候,使用了一种叫做“塞门德士”的东西,“初时柔软如泥,顷刻坚硬如铁”,帝国军队的炮弹子弹后来都被这种东西阻挡了。很久以后,中国人才知道,所谓“塞门德士”,就是今天的水泥——即使当时的中国人不知道什么是水泥,认定是这种东西导致了帝国军队的失败恐怕也是牵强的。
还是慈禧太后说的话值得玩味。她说,区区几个使馆,哪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又有不少史料列举了大量事实明确无误地说,使馆区之所以打不下来,是帝国政府在暗中“保护使馆”。帝国政府采取的是“明攻暗保”的政策。
既然帝国政府觉得外国使馆需要“保护”,为什么要“暗中”?甚至还要配合“明攻”?
这一切,只有那几个掌握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官员们才能说得明白。
对使馆区的进攻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一个帝国的高级官员亲自押送来一大车西瓜水果,车上插着皇家的明黄色的旗子,看见这样的标志,任何中国人都得让路:太后恩典,赏洋人们消暑果品。
还是进攻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一个帝国的高级官员在一大群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使馆区战斗最激烈的北御河桥边,堂而皇之地树起一块木牌,上面写四个大字:保护使馆!
类似的情况在帝国军队进攻京城的外国使馆的六十天内时有发生。
世界上还有哪一场战斗像这场战斗一样如此古怪离奇?
但是,也许不断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出格了,连见怪不怪的帝国军民们都愣了:不是在“奉旨灭洋”么?满朝文武直到皇太后不是都说要把洋人们杀干净咱大清国就安生了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帝国的臣民看清楚了来到御河桥插“保护使馆”牌子的那位帝国官员,他就是京畿帝国军队的总节制、军机大臣荣禄。
史料上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当董福祥的甘军进攻使馆“数十日不下”时,端郡王载漪急火攻心,于是以“上谕”的名义命令“武卫中军”中一位叫做张怀芝的分统派“开花炮”助攻。所谓“开花炮”,是一种刚从德国进口的最新式大炮,威力巨大,据说这种大炮连德军官兵都没有见过,一颗弹丸重达几百斤,落地之后可以令“敌酋灰飞烟灭”。大炮架上了城头,射击的一切准备均已完毕,就等着一声令下了——“只要三两炮,各使馆就夷尸狼藉了。”
张怀芝,39岁,当年李鸿章委托英国将军戈登主办的中国第一所新式军校“天津武备学堂”的毕业生。论军事技术,这个西方教员教出来的军官应该算是帝国军队里的精英人物。张怀芝当时的职务“分统”,相当于今天军队中的“旅长”,于是,他有权力按照中国官员的方式来处理一切事务。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发出“开炮”的口令,可他一直沉默不语。张怀芝在琢磨:炮一开,一切后果就得由他来承担了,要是帝国土地上的洋人们真的全部被灭光了,那也就罢了,他也许还是灭洋的功臣呢。但是,这个新式军校的毕业生究竟和一般人的思维不大一样,他认为帝国此刻的“灭洋”行为无论如何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他对于这个行动的最终结局实在没有把握——如果洋人们没被灭绝还杀回来了,那自己不成了罪魁了么?于是,张怀芝命令“暂缓发炮”,他独自一人走下了城墙,径直跑进他的顶头上司荣禄家。他让荣禄给他写一道发炮的命令。荣禄支支吾吾,东拉西扯,就是不给他这个白纸黑字。两个人话中藏话,互设圈套,绕来绕去,反反复复,最后僵持起来。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写这样的命令,一个没有一纸命令就死乞白赖赖在荣府里不走了。茶凉了再上,话尽了再找,最后,被纠缠得实在没有办法的荣禄眯起眼睛看着张怀芝,含含糊糊说了这样一句话:“横竖炮声一响,里边(皇宫)是听得见的。”(李岳瑞著《春冰室野乘》,《庚子拳乱轶闻》条。)仅仅愣了一瞬的张怀芝,立即明白了,告辞而出。
此故事散见于各种正史野史,其内容惊人的相似,可见虚不到哪里去。
于是,荣禄的那句话就成了那个非常时期帝国权倾一方的重臣的一句“名言”。“名言”妙在听上去模棱两可又点到了实质:荣禄没有说不准开炮,也没有下令开炮,他只是说大炮射击之后所发出的声音——涉及声学方面的问题——只要皇宫里的太后能够听见就是全部了。
张怀芝后来官运亨通,官至安徽巡抚。即使帝国灭亡到了民国,他依旧做到山东督军,还在徐世昌政府内当过参谋总长,在官场上可谓“常胜”将军。荣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对他说的那句“名言”想必是令他终身受用了。
从荣府出来,张怀芝飞快登上城墙,他说大炮的“炮位不准”,命令重新测定方位。于是,在他的亲自测定下,大炮精确地瞄准了使馆区内一块无人的空地,然后重炮齐发。用帝国的银子买来的地道的进口炮弹果然威力强大,一时间整个东交民巷地动山摇——如此猛烈的炮火轰击整整持续了一夜。
在战斗的最后时刻,“洋兵死者寥寥,而匪徒骸骼狼藉,遍于东交民巷口。”(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中国军民动辄死伤无数,而帝国军队万炮齐发,即使概略瞄准,狭小的使馆区也定会出现大量死伤,而竟然“死者寥寥”——如果不是帝国军队的大炮都被指挥官们重新测定过了,出现这种“奇迹”几乎无法解释。
关于帝国军队大炮的故事,还有一种说法,其造成的后果更可恶。陈燮龙《梦蕉亭杂记》:
董福祥围攻使馆,相持日久。一日,端邸忽矫传旨意,命荣文忠公(荣禄)以红衣大将军进攻。红衣大将军者,为头等炮位,国朝初入关时,特用以攻取齐化门者,嗣后并不恒用,弃藏至今。炮身量极重大,非先期建筑炮架不适于用。以地势言,此项炮架,须建立于东安门内东城根,城外即御河桥,桥南西岸,迤数十步即英使馆。统计由城根至使馆不及半里,各个公使参随各员并妇孺等均藏身于使馆内。该馆屋宇连云,鳞次栉比,倘以巨炮连轰数次,断无不摧陷之理,不知该邸何以出此种政策。此炮放出,声闻数里,宫中亦必听闻,亦断不能演而不放,文忠心颇忧之。继得一策:以炮弹准否全在表尺,表尺加高一分,炮位放出必高出一尺之外。密嘱炮手,准表尺所定部位略加高二三分,轰然发出,势若雷奔电掣,已超过该馆屋脊视线,出前门,直达草厂十条胡同,山西票商百川,通屋顶穿成巨窟。该商等十数家环居左近,一时大惊,纷纷始议迁移。越日,收拾银钱账据,全数迁往贯市暂住。(陈燮龙:《梦蕉亭杂记》卷一。)
改变炮位表尺,故意把炮弹打在洋人院子里的空地上,也就罢了。但是,帝国军队的炮手居然把本来瞄准洋人的炮口,转而瞄向了中国居民并且真的开了炮,中国百姓纷纷倒在20世纪初中华帝国这片世界上最荒唐的土地上。帝国大炮的故事后来在使馆内的洋人们的回忆中得以证实:幸中兵不明算法,长短远近,酌量不准,每从城墙穿过,至城外始落。(鹿完天:《庚子北京事变纪略》。)
后来,在进入联军开列的“必须惩办”的帝国高官大员的长长的名单中,没有荣禄的名字,尽管从职务上讲,他是指挥帝国正规军进攻使馆的总指挥。
使馆区的战斗进行到后期,洋人们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这一点外国报纸的报道从另一个方面给予了证实:使馆内的洋人们不但“衣食不缺”,在恐惧中度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好像不那么特别害怕了,而且还把枪杀义和团民、中国百姓和中国军人当做“狩猎一样的消遣”。1901年1月2日的《纽约太阳报》发表过一篇“访问录”,里面记载了当时在使馆区内的一对洋人夫妇的“狩猎成果”:这对叫做Afchamot的夫妇在使馆被围困时,用来复枪一共射杀义和团民约700人,其中,太太创造的记录是在一天之内射杀17人,而她的先生创造的记录是一天之内射杀了54人!
英国人姆威尔在其所著的《庚子使馆被围记》一书中坦白地承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中国方面“忽起决心,以千人齐力冲来,则扫去予等之防御,如扫落叶之易耳。”对于这样的情况最终没有发生的原因,他说:“当时中国之政府,意见不一,其主持和平者,当事务决裂之后,犹暗中竭力挽回,以施拖延之政策,减轻其事之结果。”
所谓“主持和平者”,即指政府中反对武力对待洋人和主张围剿义和团的一部分官员。而主战派,是指以端郡王为首的支持义和团杀灭洋人的一部分官员。作为掌握帝国最高权力的慈禧,却始终在两派官员的观点之间摇摆不定。慈禧并不是不懂得什么国际准则,或者是她对洋人们有特别的怜悯之心,更或者,是她有更高明的政治见解和手腕,虽然所有攻击的命令都来源于她,所有妥协的命令也来源于她,而她真正的用意不在灭洋人,仅借此以胁洋人就范,承认其废立之事而已——即使整个帝国的局势恶化到如此程度,慈禧的所有决策依然以其“家事”利益为最高准则,她就是要不惜一切废掉让她不顺心的皇帝光绪。
呐喊,鲜血,人头,尸体,炮火,废墟……
说到底,还是“我们家”里的那点儿事。
有异味的名单
至此,有必要开列一张上一个世纪之交大清帝国政府“大家庭”的主要官员的名单:
最高权力人物——
慈禧皇太后:按照帝国的皇权制度,皇帝应该是权力的核心和巅峰,但是由于历史和“家事”的原因,1860年咸丰皇帝死后,经由年轻的贵妃慈禧发动“辛酉政变”,1861年载淳即位,太后慈禧听政,以至数十年来,这个女人一直是大清帝国实际上的权力核心。
光绪皇帝载湉:中华帝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政治傀儡,千百年来一个最伤感的中国男人。
最高决策机构军机处的军机大臣——
世铎:满族,军机处“领班”。末代世袭礼亲王,祖上曾为正红旗旗主。一个没有主见的、息事宁人的温和老贵族。
荣禄:满族,军机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武卫五军总节制。一个擅长官场权术的极其狡猾的官僚,京畿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慈禧的心腹大臣之一。
王文韶:汉族,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一个久在官场最高阶层起伏的老官僚,学问渊博,狡猾圆熟。最大的特点是对什么都不负责任。
刚毅:满族,军机大臣,兵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