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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曹又重新坐下。
丁少臣把点心跟茶瓯子放在板凳上,打开点心包,原来是一包绿豆糕:“老爷,您吃两块点心吧,败败心火、压压饥。紫雨说您早晨就喝了两口粥……”
曹端起茶瓯子来一饮而尽,然后把点心包推了推:“你拿去吃吧。再给我口茶喝。”
“您这样可不行啊,枷了好几天……”
曹向他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了。
丁少臣一边包着点心,一边嘟囔:“今晚上回家,我得告诉太太,怎么着也得让您吃顿正经饭哪。”
少臣的一句话,扎了曹的心窝子,他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少臣:“傻孩子,今儿晚上,我,我还回得了家吗?”
“老爷!——”少臣“哇”地一声哭了。
曹急忙捂住他的嘴,向左右看看,幸喜室内无人。
夕阳西下,签押房里的人们陆续走出屋门,曹仍然站在门口,给每一个人赔着笑脸,请安作揖。最后人已散尽,曹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该走还是该留,就在为难的时候,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当差的,他用手指了指曹:“你是曹吗?”
“嗻嗻,正是犯官。”
“王爷今天没来,你明天再来吧。”说完之后一转身走了。
第五章 寒山失翠(12)
就这样曹像热锅上的蚂蚁,熬过了半个月,如何发落仍然没有下文,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似地过日子。
吴氏劝他再去求求小平郡王,只是曹不肯,他认为自己如今羞于见人,二来小平郡王日理万机忙于国家大事,只怕无暇照顾,其三拖了这么久,还没个定准,怕是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办吧,所以决心明天去内务府押签房带上二百两银子,想先走走庄亲王府总管的门路,打点打点这个关节。
第二天仍然是夕阳垂暮,签押房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房间,曹还是给大伙请安。他听见有人暗笑、有人窃议,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都半个月了,我看怎么着也得判个‘流徙’。”
“打牲乌拉可是能冻死人哪!”言罢二人离去。
曹心里盘算,是说我哪吗?……当然是说我哪。打牲乌拉给披甲人为奴……冰天雪地……大舅老爷可就是死在那儿的……江河永固,穷山积雪,恶雪狂风……”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打牲乌拉种种险恶的景观,自觉不寒而栗……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曹,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哪?”
曹打了个机灵儿,从幻觉中惊醒,见是庄王府的总管,赶紧请安:“嗻嗻,回总管大人,犯官在等候发落。”
“王爷有谕,让你明天再来。”总管说完转身走了。
“嗻嗻。”曹一边答应着,一边追了几步:“请管家大人留步。”
“干什么?”
曹从怀里掏出来一封银子,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求总管大人赏个脸。”
王府总管看了那封银子一眼,冷冷地一乐:“嘿……人嘛,有几个不爱财的?不过,这财可得看是怎么个爱法儿,像您吧,是奉旨抄家的朝廷钦犯,案情重大!要是您,也敢冒着风险贪这份财吗?”他说着把那封银子拿起来掂了掂,仍然扔给曹,转身走了。
曹心里一乱,手一软没接住,银包落地被摔破,小元宝在地上乱滚。
黄昏时分曹回到家里,坐在炕沿上从怀里往外掏元宝。
吴氏递过一碗茶来:“人家没要?”
“这点儿小钱,人家王府的大总管,压根儿就没往眼里夹,让紫雨给我炒口饭吃,晚上我得找三哥去。”
“找他干什么?”
“挖那对金狮子。”
“宜老爷说三爷比谁都鬼,没准儿那东西他早挖出来了呢。”
“不能,那地方只有我跟老丁知道,他找不着。”
“宜老爷还说,那东西是能招祸的呀!”
“他那叫‘躺着说话——不腰疼’,如今不动真格的,能行吗?天天听候发落而不发落,又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快去,让紫雨炒饭!”
寒月高悬映照着枯枝古木。偌大个芷园只住着三五个人,尤其是在晚上,到处都显得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曹桑格的一个小当差的叫小顺子的,手提一只四方玻璃罩灯,给曹照着亮儿,来到鹊玉轩。
只见曹桑格已在门前等候,曹紧走几步上前请安:“请三哥安。”
曹桑格也紧走了几步,下了一台阶,一把抱住曹:“老四啊!不是哥哥埋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弟妹怎么就不来找我呢?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住处,都快把我给急死啦!这可真是的、真是的。”
“这……”对于曹桑格这样的热情和语气,曹一时无言以对。
“行了,行了,咱们是一奶同胞,我不计较这个,快进屋,快进屋,站在院里这冰天雪地的。”曹桑格拉着曹的手,边往屋里走,边跟小顺子说:“小顺子,把那上用的枫露茶,酽酽地给我们哥儿俩沏一壶。”
“嗻。”小顺子应声而去。
“哎!老四,你吃了没有?让厨房给你做点儿可口儿的。”
“不用了,我已然吃过啦。”
两个人说着,进了鹊玉轩,曹不见三太太,问了一句:“三嫂呢?”
第五章 寒山失翠(13)
“感冒了,不舒服。这么大的屋里越躺越冷,回娘家了。来来来,坐、坐。”
二人落座之后,曹桑格以很亲切的语气说:“老四啊,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咱哥儿俩说句悄悄话,我打江宁一回来,听见要抄家的信儿之后,就把这芷园报了祖产啦,你想啊,充公也是白充公,白便宜了人家,还不如利不外溢,你说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
“咳,你还别这呀那的,等将来事情平息之后,你想搬回来住也可以呀,我拨给你俩个小院,总可以了吧?”
“芷园这么一大片宅子,几百间房子,您就拨给我俩小院?……”
“哎!我还别不告诉你,报祖产你当白报吗?首先,我担着多大的风险,你知道不知道?其二,两万多两银子没有啦!”
“您哪儿来的那么些银子?”
“我……噢,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来北京之前,收到了扬州盐商兑过来的这笔银子,还没容我交账,老太太不就让我跟你三嫂,送卿卿回北京了吗?”
“总共是五万两,那么,剩下的呢?”
“剩下的……对呀,都替你打点官司啦!没错啊。”
“都替我打点官司啦?”
“怎么着,你以为就凭小平郡王一句话,就解除枷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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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刑司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一家家肥狗胖丫头的,难道都是喝西北风喝出来的吗?嗐,就说你脖子上的枷吧!朝廷钦犯,枷号示众,得戴七十斤重的枷,可凭什么你戴五十斤的?银子啊!”
“这件事儿是丁汉臣办的呀。”
“好好好,咱先不争这个,我问你一句话,这场官司你是想了?还是不想了?”
“想了,怎么说?不想了,又怎么说?”
“你要想了,就把埋金狮子的准地方告诉我,你就甭管了,庄亲王那头我自有办法去买通,自然,钱少了不行。”
曹被气得面色如土,一跃而起:“三哥,谢谢您的美意,这场官司还是先别了的好。”
“那,为什么?”
“我还想留着它解闷哪!”曹说完,一甩袖子冲出门去。正撞上小顺子端着茶具刚要进门,结果把一套上好的茶壶、茶碗碰翻在地,小顺子大声惊叫:“哎哟!”
曹桑格追出门外:“老四!老四!”但曹已然去远,曹桑格奸计未遂怒气冲天,抡圆了给小顺子一个嘴巴:“混蛋!”
日子还得照旧过,黎明破晓,无论风霜雨雪,仍然得到内务府签押房门前,给人家赔着笑脸,请安搭恭。落日西垂还得把各位送走。得到一句连耳朵都能磨出茧子的话来,就是“明日再来,听候发落”。
可曹的脾气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天在押签房只能俯首帖耳、低声下气。回到家里经常是暴跳如雷、大发雷霆、焦急烦躁,茶饭懒进、坐立不安、神态凝滞、若有所失……
真是寒暑更迭,春秋易换。转眼之间已然临近八月中秋了。黄昏之前曹回到家,掌灯之后一家人围坐桌边用饭,曹只喝两杯酒,把杯筷一推离席而去。
吴氏赶紧站起来,问了一声:“吃口饭吧?”
曹未予理睬走进里屋去了。吴氏盛了一碗汤,端进里屋。曹霑跟玉莹他们听见吴氏说了一句:“老爷,喝口汤吧。”
“烦不烦哪你?”当啷一声,碗被打碎的响声,传出室外。
曹霑站了起来,意欲进到里屋,却被玉莹一把抓住,小声地在曹霑的耳边说:“不要火上浇油。”然后她跟墨云说:“悄悄地把碎碗捡出来,不要多话。”
“欸。”墨云答应了一声去了。
玉莹点手叫过来紫雨:“你去煮一小锅海米粥,煨在灶台上,也许待会儿老爷会饿的。噢,可别咸喽。”
“好。”紫雨也走了。
“你也快点吃吧。太太一定在屋里……”玉莹跟曹霑说。
“你呢?”
第五章 寒山失翠(14)
“我吃完了。”
“我没见她们给你盛饭?”
“哎呀,你快吃吧,我的小爷,我好收拾碗筷。”
曹霑伸了伸大拇指:“你是在收拾残局。”
“快吃你这半碗饭吧。”
就在这个时候,老丁从门外闯了进来:“报喜、报喜,老奴给老爷、太太报喜。”可是老爷、太太并不在堂屋:“咦?老爷、太太都吃完了?”老丁刚要走向里屋,曹一挑门帘已经出来了:“报喜?如今倒霉还倒不完呢,报的什么喜?”
曹一言未了,李鼎飘然而入:“说有喜,定然有喜!”
“哎,表哥!”曹上前与李鼎互请抱安。曹霑、玉莹也给李鼎请安。吴氏听见语声儿,也从屋里出来和李鼎见礼:“没带嫣梅来?”
“来了,来了,让紫雨带到西屋玩去了。也好,有些话还是不让她们听的好。”
玉莹马上明白了李鼎的用意,便跟曹霑说:“走,咱们去瞧瞧嫣梅去。”说完之后两个人一齐走了。
曹让李鼎落座之后问:“有什么喜事?”
“你是奉旨籍没的钦犯。结果除去江宁那些房屋地亩之外,还抄出来一百多张当票,银不到三两银子的现钱,万岁的这个台阶不好下呀,所以就得等等。”
“可这一等就是半年多。”
“表弟呀,你也是老公事了,朝廷上的事你能不明白,等上三五个月这就是恩典了。要是让你等上三年五载的,你又如何?”
曹看了一眼李鼎,报以一声长叹:“唉——”
李鼎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也把庄亲王给缠住了。十三爷薨逝,今上是悲痛已极,丧事自然要办得隆重。王公大臣们体会圣意,纷纷前往吊祭,有的人还哭得死去活来……可是三爷允祉在举哀之际,居然面无悲戚之容,这还不算,当宣读皇帝特赐‘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谥之时,诚亲王已然打道回府啦!”
“啊!”曹大惊失色:“这不是捅漏子吗!”
“着啊,故而庄亲王……”李鼎看看屋里没有别的人,才说:“自然是在今上的暗示之下,跟内务府大臣佛伦这帮给十三爷办丧事的人,联名上折子纠参诚亲王三阿哥允祉十大罪状。”
“哪十大罪状?”
“等我想想……”李鼎掰着手指头数:“不孝、妄乱、狂悖、党逆、欺罔不敬、奸邪、恶逆、怨怼不敬、贪黩负恩、背理灭伦。对对对,就这十条。”
“得!哪条都活不了。”
“唉,他是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家怎么他啦?”吴氏也不无感叹。
曹急于想知道下文:“后来呢?”
“庄亲王等人奏请,将允祉父子正法,其余亲属削去宗籍,更名改姓披甲当差。家产籍没。”
“最终是怎么定的呢?”曹问。
“最终自然是皇恩浩荡,免于允祉父子一死,分别监禁在景山永安亭和宗人府。”
“唉——”曹又是一声长叹。
“怎么样,表弟,比您的事儿大多了吧?”
“嗻嗻,那又有什么喜呢?”
“让你在家听候发落。”
“这算什么喜!”曹不以为然。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这不比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上内务府请安去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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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得慢慢的来,紧箍咒也得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啊,难道你想马上就官复原职,江宁织造?”
吴氏从中打圆场:“表哥说得对,是喜事儿,是好消息,明天是中秋节,晚上表哥把嫣梅也带来,咱们一块儿吃顿团圆饭,您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一晃儿这是多少年了,咱们没在一块儿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