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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明末,《水浒》已经风行天下。它的作者施耐庵做梦也不会想到,《水浒》在晚明阉党的手中,竟成了造舆论、搞阴谋、迫害东林党人的工具。魏忠贤一巴掌将他的政敌杨涟、左光斗等人打下去后,其忠实打手、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魏广微,手写了一个名单,将黄克赞、霍维华等五六十名紧跟阉党的小人,“目为正人”;又将韩、缪昌期等100多名反对阉党的正直之士,“目为邪党”,转送魏忠贤,对前者重用,后者黜陟。他还编了一本《东林点将录》,将东林人士的名单悉数列入。在阉党的鼓噪声中,浙江归安的一个唯恐巴结不上魏忠贤之流宦官的奸徒韩敬,根据《东林点将录》,将《水浒》中108将的诨号,一一按到东林人士的头上,“邮致都门,按籍搜索,于是诸贤受祸,无一人遗漏矣”[222]。限于篇幅,这里仅节录《东林点将录》的部分内容,以见一斑:
开山元帅: 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总兵都头领二员:
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天罪星、短命二郎湖广道御史刘芳。天败星、活阎罗江西道御史方震孺。……地退星、翻江蜃南京四川道御史万言扬。地劣星、活阎婆南京工科给事中徐宪卿[223]。
如此点将录,真是荒谬绝伦。在魏忠贤一伙看来,东林党人既然与《水浒》挂起钩来,一个个成了天罡地煞,造反强徒,当然就更应该有理由将他们一网打尽,统统打倒了。这不仅对《水浒》是个严重的丑化,歪曲,更开创了利用《水浒》,搞政治阴谋、制造冤案的恶劣先例。
迫害史官,篡改历史
《历代通鉴纂要》,简称《通鉴纂要》,共九十二卷,弘治中由李东阳等编纂,武宗称帝后编完。据《明史?刘瑾传》记载,此书编成后,刘瑾无端诬陷各翰林纂修官抄写不恭谨,统统都给予了谴责。《孝宗实录》编成后,刘瑾憎恨史官们从来不巴结自己,把吴一鹏、徐穆、顾清、汪俊、贾咏等十六人,都贬到南京的六部去。魏忠贤对史官的迫害,比起刘瑾有过之无不及。例如,编修公鼐,为人正直,天启时曾任实录副总裁,要求编纂实录时如实写上光宗的事迹,遭到拒绝,后被魏忠贤之流“尽力击排,遂引疾以去,不得大用”[224]。又如缪昌期,万历进士,参加过纂修两朝实录。当杨涟劾魏忠贤24条大罪的奏疏传开后,有人传言此疏是缪昌期起草的,魏忠贤闻之大怒,从此对他恨之入骨。先是迫使他落职闲住,至天启五年(1625),魏忠贤借汪文言冤案的牵连,将他逮捕,下诏狱,“五毒备至”[225],害死于狱中。魏忠贤更令阉党骨干顾秉谦、黄立极、冯铨等领衔编纂《三朝要典》。此书共24卷,把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关于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的谕旨、奏疏、档册,加上别有用心的按语,编纂而成,对东林党人极尽污蔑诽谤之能事,颠倒历史的是非,完全迎合了魏忠贤专权的政治需要。其恶劣影响,当时的史家曾慨乎言之,从此“则正史去籍,而伪史行矣”[226]。在魏忠贤等的把持下,实录也被篡改。崇祯初,修撰文震孟因纂修《熹宗实录》,取出《光宗实录》副本校对,发现《光宗实录》错误百出,最荒谬的是,对天启的册立及梃击、红丸等重大历史事件,都是按《三朝要典》的口径写的。究其实,《光宗实录》在天启三年(1623)七月十六日修成后进呈,但至天启六年(1626),阉党崔呈修等诬“实录非实,请旨重修”,遂将实录加以篡改,并在一年后,即崇祯元年(1628)二月十七日进呈,收藏于皇史。以致文震孟看到后,在奏疏中大声疾呼,要求崇祯帝“敕史官逐一改正”,“庶千古之是非不悖”[227]。显然,宦官专权横行日,即是史学遭殃时。当史学成了魏忠贤之流搞权术、耍阴谋的工具,史学也就被糟蹋得面貌全非了。还需要指出的是,在宦官的把持下,一些文人给宦官谀墓成风,隐恶扬善,歪曲了历史真相。明中叶后,墓志铭、碑碣风行一时,碑文中不时弄假,粉饰死者。甚至拉名人立传、题字,藉以自重。时人即曾指出:“近世凡墓志铭及碑碣之类,必加书撰人,并篆盖题额者于前,至往往假显者之名以夸于人,此甚可笑。”[228]宦官有权有势,更是助长了这股歪风。就北京地区现存的宦官碑刻实物和拓片来看,数量还很不少。这些碑文,绝大多数是肉麻地吹捧宦官的。什么“达生知命,无愧天民”(《明故南京司礼监左监丞梁公寿藏铭》),“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生顺死安,名垂亿世”(《明故内官监太监陈公墓志铭》),一个个成了完人。甚至像王振那样犯下严重罪行的大宦官,被乱兵杀死于土木堡后,学士钱溥给他撰写的墓志铭,竟“称其忠烈”,时人陆式斋在诗中愤然抨击道:“王阉素称慧,轻生忍如此。史官忠烈铭,千载孰非是!”[229]如此颠倒是非的碑版史学,只能是遗害后世的伪史学。
第45节:明朝宦官与文化(3)
奴性抬头,阳刚委顿
宦官专权,毒化了人们的社会心理,孳生出一大批奴性十足的马屁精、软骨虫,他们对宦官的祸国殃民,起了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恶劣作用。刘瑾专权时,“百官门状启礼,悉用红纸,故京师纸价顿十数倍。虽元臣宿将,必曰晚生,曰门下生,而称瑾则有恩府、恩主,千岁公公之语。”[230]松江人朱恩,是刘瑾的老相识,在短时期内,被刘瑾从河南按察使提拔为南京侍郎、尚书。朱恩感恩戴德,凡是写给刘瑾的拜帖,下款都不写“拜上”,而写“顶上”[231],意思是自己正跪在地上,头顶拜帖,真是肉麻之至。文武大臣们对刘瑾叩拜的热诚,甚至超过了对皇帝的忠诚。时人曾载谓:“当大贺之时,适瑾有私家之庆,公卿百执事嵩呼舞蹈于丹陛者十惟八九,而稽首崩角于瑾前者则济济罔缺焉。”[232]国家大臣,向阉人屈膝,本身已属荒谬,而明朝要员,向宦官跪拜者却争先恐后,越来越多。对此,王世贞曾慨乎言之:“国朝文武大臣,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233]有些人还舞文弄墨,给刘瑾高唱赞美诗。如身为阁老的李梦阳,竟然为刘瑾耗费了大量民脂民膏修建的玄明宫作碑记,“颂其功勋”,李空同在诗中感慨万千地说:“峨碑照辉颂何事,一谀死后一谀生!”[234]而至魏忠贤时期,更是一谀死后万谀生,生祠遍天下,“迎像行九拜礼,称呼用九千岁,或九千九百九十岁……一时天下如狂,廉耻节义扫地,至此已极矣”[235]。茅元仪把刘瑾时期、魏忠贤时期大臣的表现,作了对比,感慨地说:“国之大臣,原当尽言,况督抚都御史本风纪之司乎。余幼时曾见李三才极论天下事,取怒神祖,今不闻矣。王岳为刘瑾所逐死,山东巡抚朱钦极言之,瑾亦罚米三百石而已。今竟忠贤之世,巡抚唯称颂造祠而已。此世道升降默移,而人未察也。”[236]这里所说的“世道升降默移”,正是指奴性抬头,潜移默化的结果,一身阳刚之气,敢于说真话,坚决与宦官作斗争的大丈夫,越来越少,这是明朝宦官得以横行天下,几乎弄到河决鱼烂地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此而论,崇祯帝上台后,在处理魏忠贤“逆案”时,曾痛切地说:“忠贤一人耳,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237]我以为是有一定道理的。
(二) 揭露宦官的文艺作品
但是,与“一谀死后一谀生”形成鲜明的对比,文苑中良知未泯、血管中还奔腾着炎黄子孙热血的文士,毕竟还大有人在。“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宦官的倒行逆施,导致民生凋敝,社会动荡,给正直的文学家、艺术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揭露宦官罪恶的文艺作品,继承了中国古代文学艺术领域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闪烁着人民性的火花,丰富了明代文化的宝库,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诗歌领域
早在成化年间,王弼即写了《舶上谣》,揭露了宦官在江南岁办,声势煊赫:“千艘飞过石头城,猎猎黄旗发鼓声。中使面前传令急,江南十月进香橙。”[238]
正德初年,江南的著名文人徐祯卿,在京中大理寺任职,“时逆瑾用事,虐刑罗织,祯卿多所平反”[239]。他在《杂谣四首》中,写到“黄符下,使者来,狗觫觫,鸡鸣飞上屋。”形象地揭露了宦官擅政时社会生活的动荡不安。与刘瑾进行斗争,他还写下《猛虎行》,斥责刘瑾苛政猛于虎。同一时期,高邮诗人王磐针对刘瑾之流“当权,往来河下者无虚日”,在大运河中耀武扬威,“每列辄吹号头,齐丁夫,民不堪命”[240],写下了堪称千古绝唱的《朝天子?咏喇叭》,更为人们所熟知。
正德四年(1509),刘瑾为了谄媚年轻荒嬉的正德皇帝,在朝阳门外建玄明宫,“居民皆他徙,其坟茔数千冢,力不能迁者,皆发毁,号声彻郭外”[241]。直到嘉靖上台,才下令将玄明宫和其他一些刘瑾违制建筑的房舍“拆毁改正”[242]。韩邦靖在刘瑾被剐后,曾去玄明宫参观,写下了长诗《玄明宫行》,其中有谓:“千门万户谁甲乙,玄明之宫推第一。金碗常思埋甲盾,铜驼不解生荆棘。自古威权不到头,九重一怒罪人收。几人烈焰俱灰灭,一旦冰山作水流……门掩宫河十里长,山藏陇树一千行。今古谁存三尺土?奸雄空作百年忙。……夕阳漠漠鹤迟归,却忆玄明全盛时。千人举杵万人和,九仞为台十仞池……万民累足臣屏息,四海离心主不知。从来偏重多忧患,自古末流难障捍……只今不独刘瑾盛,帝主旁前安可知?……三穴那能穷帝旁,万机况复归司礼。”[243]这首诗不仅揭露了刘瑾建玄明宫时的扰民,更凝聚了作者对历史深沉的思考,指出宦官从来没有好下场,批判了皇帝倚重宦官,把大权交给司礼监,是完全错误的。“从来偏重多忧患,自古末流难障捍”,这是对历史经验的深刻的总结。显然,这首诗即使从政治史的角度来观察,也是很有价值的。
第46节:明朝宦官与文化(4)
正德末年,蔡羽写下《辛巳书事》四首,其中的“内侍传宣总插貂,虎贲丝络递乘轺。尔曹肉食终无赖,天下军输半已凋”[244],抨击了宦官秉政,破坏军输的行径。具有历史讽刺意味的是,刘瑾的故居离杨贵妃的毙命处马嵬坡才几百步远。
弘治癸丑(1463)进士、做过兵部右侍郎的莆田诗人郑岳,就此事作诗道:“明皇西幸蜀,嵬坡驻銮旗。六军不肯发,宛转缢蛾眉。悠悠百世下,抚迹空嗟咨。妖氛岂未散,阉竖复生兹。怀奸窃大柄,国势欲潜移。事颇天宝类,幸尔亟诛夷。群奸起嗣虐,四海成疮痍。乱阶鉴妇寺,永垂万世规。”[245]作者将历史与现实相结合,巧妙地指出唐、明宦官为害之烈,是一首成功的咏史诗。
南京守备太监刘琅愚昧而贪财,亦有人给他写了一首生动、形象的讽刺诗[246]。浙江的富阳县盛产茶叶与鲥鱼,都是贡品,镇守太监王堂之流“采取时,民不胜其劳扰”,时任分巡佥事韩邦奇“目击其患”,曾写了一首《富阳民谣》[247],悲愤地揭露了王堂及其狐群狗党搜刮富阳人民的罪行[248]。这首诗与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称得上是珠联璧合,是明代反宦官文学中的奇葩。
此外,区大相的《即事感怀》:“闻道貂设,由来为扫除。先朝停镇守,近日典方舆。贡采山川竭,征求井邑虚。明明皇祖训,宫府意何如。”抨击了万历年间宦官远离本身职守,招揽事权做成的恶果。
明末秦兰征的《天启宫词》、陈琮的《宫词十二首》、明清之交周同谷的诗史《霜猿集》等等,对魏忠贤的乱国害民,都有深刻的揭露。
当然,在明人描写宦官的诗作中,也还有另一个方面:对下层宦官的寂寞生活,寄予同情。如万历年间钱塘诗人虞稽勋,写下《神宫监四首》,刻画了守陵宦官朝朝暮暮跟明朝皇帝墓相对无言,无所作为,百无聊赖的落寞情怀:“奉帚陵园洗白,若为露下倍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