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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
“写作是一种祈祷形式”
? 周 晗
我渴望那些突然使我置身于孤独中的东西,比如旅行、阅读。那次远赴新疆、甘肃时,我只带了三四本薄薄的小书,其中有《卡夫卡传》和《卡夫卡书信日记选》。这两本书相互映照着,使漫漫长途突然陡峭、迂回曲折起来。关于书,卡夫卡给他在一次大战中阵亡的中学同学奥斯卡的信中写道:“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卡夫卡忍受着剧痛自剖,在撕裂中完成表达,也让我一次次地承受着他的斧子闪烁不定的光芒。
没有哪个作家像卡夫卡那样强烈地专注于他自身、他自己的经验和他存在的意义。也是给奥斯卡的信中,卡夫卡说他好像成了穴居人。他写道:“这样一种生活天衣无缝地不断向上高耸,高得用望远镜几乎都看不到顶。”这时,我们发现卡夫卡其实生活在井底,而他的内心是一口自己亲手挖掘的深井。在1915年的日记里,他写道:“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我。”无法交流是因为他的内心深不见底,就像《城堡》中主人公K的脸一直隐藏得很深。没有什么比自身更隐匿。谁也很难说清楚K曾生活过的是什么,而卡夫卡的写作背后有怎样的情感伤痕?
卡夫卡和K一样有着漂泊化的单身汉形象。在后人对他个性的描述里,他是个懦弱、羞怯、畏惧异性、瘫痪无力的男人。确实,这一生他都像无力摆脱情欲的困扰般虚弱地活着。写作是一条通向内心暗昧的道路,提供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被剥夺了生命自主权的人,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梦想。写作是反叛的产物,是斗争和抵抗,是卡夫卡这个弱小个体的惟一出路。上帝不可企及,惟有文学才可信。这使我对众多卡夫卡学专家们对他个性的定义感到疑惑。真正的懦弱者或厌世的人都不需要写作。写作为生命提供着象征性的补偿。卡夫卡的写作,只能出于对生命的贪恋。尼采说:“世界没有心灵。”卡夫卡主动赋予世界心灵。卡夫卡甘愿成为世俗生活中的懦弱者,但他的笔力却不颓弱。他是个自我孤绝到死的人,这不也表明他的强大吗?
这是怎么回事?怎样参透卡夫卡谜团式的复杂生存呢?多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做解说者、注释者、隐喻考证者只会让这个最富私人性质的作家形象缩减成一个枯瘦的骨架。像K无法走近城堡一样,他们无法走近卡夫卡叙述的空旷而黑暗的核心。其实,卡夫卡只是在写作个人的历史,他一直在坦白自己的命运。卡夫卡写作的意义在于彻底的自主性。有人也以为卡夫卡的小说就是他的自传。卡夫卡的人物是实践性的自我。卡夫卡所有的生命都在他的文字里,甚至他的沉默。那么,干脆长驱直入,撇开研究者的猜想和裁决,向卡夫卡的生命内部掘进。只要真诚地、不带偏见地触摸他的文字,站在人性的根基和他一起感同身受,你会发现一个强烈地渴望着的灵魂,与卡夫卡激动人心地相遇。
在布罗德的《卡夫卡传》里,卡夫卡盼望得到父亲的慈爱。他在1919年11月写的长信《致我父亲的信》中写道:“……在我上次生病的时候,您轻轻地来到我的房间看我,您站在门边只探进头来,出于对我的关心,伸出一只手向我扬手致意。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喜极而哭,现在写到这事也不禁哭出声来。”但卡夫卡命定就是被遗弃的孤儿。当他的意志被父亲粉碎时,他渴望用玩具小木槌代替心。他的灵魂在弱小的时候就面临着巨大冲突,这世界没有提供信任,而是提供了截然不同的东西:斗争。他一生中精神上遭遇的深刻、炽烈的冲突早已开始。
卡夫卡一直无法摆脱父亲对他命运的控制,被牢牢地锁在职业的镣铐上。貌似庄严显赫、在心理上具备强大优势的父亲藐视具备不可思议的洞察力的儿子,他的小说在父亲眼里更是毫无用处的多余物。卡夫卡在信中写道:“每当我想要解释,您总是在每个细小的问题上,用您的事例和您教育我的方法来说服我相信自己的无能,而细小问题最后证实的结果,证明您是正确的。”在父亲非理性的自信面前,卡夫卡开始结巴口吃。父亲抚养他的结果是:“在您的面前我失去了自信,而代之以无穷尽的罪恶感。”在《审判》、《城堡》等小说里,我们看见了他父亲巨大的身影。而在《城堡》面前,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K的身份始终是不确定的。
在专制的父亲面前,卡夫卡孤立无援,咬紧牙关逆来顺受着。一直到最后的岁月,卡夫卡仍然强烈地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他的身上存在着绝望和强烈的渴求间罕见的混合。在绝望与渴求之间,由无休止的幻想连接着。写作无非是争得一点个人的自由,一种与他生活的协调。在1911年的日记里,卡夫卡写道:“我注意到我的左手把我右手的手指同情地握了几分钟。”写作就是他握住右手手指的左手。而抗争的热情在心底激烈地燃烧着。在抗争中忍受,在忍受中抗争,是卡夫卡四十一年人生的真实状况。卡夫卡在1919年12月日记里写道:“但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打来。”安分守己的卡夫卡的短暂一生平铺直叙,但命运一直在悲剧里前进,每一步对他都是深渊。他在笔记里写道:“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这暗示着卡夫卡的处境,脆弱只是表象,被一切障碍粉碎是惟一的生存方式。障碍为卡夫卡的生存和写作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卡夫卡绝望的来源是什么?卡夫卡在日记里作了这样的解释:“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我们看到卡夫卡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分裂。内在主体时间不断地体验着一个个奔跑的瞬间,外部时间则根本不在乎人的个性和整体性。生命节律的混乱导致生存实在的裂散不断地扩展。身处严酷的厄境,他活在了不堪磨耐中。但卡夫卡在笔记里坚定地说:“强调独特性——绝望。”他又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并有义务发挥其独特性,但是他必须喜欢他的独特性。”绝望是深深楔入他身体的一根钉子,让他深刻地感到疼痛的力量。绝望也是卡夫卡生命的一种张力状态,使他沉迷其中。现世在他眼里是一片荒漠,绝望是精神的惟一出路。整整一生他都怀抱着冰冷的绝望,并与之作殊死搏斗。拯救自我的惟一手段是承担到底、坚持到底。这时,绝望成了内心获得解放的酵素。他写道:“我在斗争……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绝望被审美化了,提纯了卡夫卡的生命。绝望也让他得到切肤般的生命的确切感,建立起自己的现实性。我的答案是:卡夫卡是个信仰虚无的人,写作是虚无获得的肉体。虚无本身是一种在世的可能性,是最原始的自由状态。只有虚无才能容纳一切。虚无既让他显得无比谦卑,也是对内心的解放。
卡夫卡粉身碎骨地活着,他导演的暴力都是针对自我的。卡夫卡生活的目的不是调和,相反是满足精神的暴力,这给了他自虐的快意。他在1911年11月14日写道:“下午临入睡时。仿佛那坚硬的、箍住无疼痛的脑袋的颅骨被揪入较深的内部,而把大脑的一部分露在外面,一任光线和肌肉玩弄。”卡夫卡以细致的笔触描述自己的大脑裸露在外的情形。这种肉身发生变异的想像在日记里俯拾皆是,如“此刻有一种感觉,好像身体内有一个线团在急速地卷动着,牵着多得不得了的线,都与我的身子的边缘相连。”谈到他的头疼,他写道:“那是一种窗玻璃就在那儿破裂的感觉。”在生存的煎熬中,卡夫卡体验着肉身惨烈的搅痛和撕裂,已不再是他灵魂恒在的依持。这样的体验极端锋利。卡夫卡的内心是长在身体之外的。他的真实深刻地蕴含在身体中,身体是破身而出的卡夫卡的观察站。人与人是相离异的,真实是在人变成了甲虫后观察到的。亲身经历一场变形记,能窥视到人与人之间无限的间隔。永恒的无法沟通的世界的图景证实了人在上帝眼里的失败,上帝与人也一样么?尽管上帝是被众生造就的。
绝望统治着卡夫卡。就像卡夫卡在近似自虐的自我咀嚼中得到快乐一样,卡夫卡只能在绝望中得到拯救。他的绝望也来源于对人性的绝望。他对他人,甚至对父母、兄妹都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他是异类,是孤独的殉道者,只能和自己交谈,爱另一个人更不可能。这种境况像K在村子里时,“没有人在这里能成为谁的同伴”。对于婚姻,卡夫卡在1914年5月6日写道:“纯公式化的事情令人悚惧。”在订婚仪式上,他的“身子给衣服绑得紧紧的,像个罪犯”。卡夫卡的订婚成了一种屈服,让他面临深渊和火焰般的绝望。他订婚,只是屈服于绝望。整整五年里,卡夫卡争取与菲莉斯结婚的努力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成了心头的针刺。在给布罗德的信中,卡夫卡告诉他与第一个未婚妻菲莉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写道:“我围着她跑,朝她吠叫,像一只神经质的狗对一尊塑像。”心如深井的卡夫卡,你怎么能奢望有谁能打捞你的灵魂?卡夫卡曾在一天里给菲莉斯写过两封信,他在附信里写道:“我呼喊着最亲爱的姑娘,希望平静而幸福地获得她,但事实上我呼喊的仅仅是城墙和纸,而我可怜的姑娘在经受痛苦的煎熬。”婚姻是一种社会契约关系。卡夫卡很乐意成为人类社会积极的成员,愿意演好角色,在与世俗生活的自然结合中汲取宗教力量,与社会订立模范的契约。但他对婚姻生活没有一点信任。他在1916年7月5日写道:“共同生活的艰难。为陌生、同情、快感、胆怯、虚荣所迫,只有在底下深处也许流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它能够对爱情这一称号当之无愧,但它是无法寻到的,仅在某个瞬间向上面闪一下光。”世俗的爱是虚构的幸福,是生命的沉沦。纯粹的爱情转瞬即逝,只能偶然撞见。K爱上弗丽达后,离城堡更趋遥远,这就是爱情结下的果实。而K和弗丽达又何尝有什么爱情可言。最终,卡夫卡放弃了菲莉斯,也放弃了任何婚姻幸福的可能性。他在笔记里写道:“它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一场斗争,只会在床上结束。进入意味着结束。
卡夫卡的整个生命已经孤独了。但他不是苦行者或隐士。卡夫卡和布罗德结伴旅行时,无数个夜晚消磨在剧院和卡巴莱(表演古歌舞的餐馆),在酒吧和漂亮姑娘厮混。卡夫卡曾对一个叫汉茜的、一个骑兵团都曾在她身上骑过的酒吧女郎怀有激情。而在《城堡》里,卡夫卡有这样一段描述:“他们躺在床上,但不像前一个夜里那么沉湎、忘情。她在找什么,他也在找什么,动作非常猛烈,脸都扭出了怪相,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胸脯里,直往里钻,两人都在寻找……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完全失望了……”K和弗莉达彼此在对方的身体里搜索着。卡夫卡和K一样,进入了漫长的人生通道,他们都在寻找深邃的精神之谜。但性仅仅是性,是无机的、抽象的,只是缠绕在他们身体上的一种气息,不可能去证明什么。写作弥合着卡夫卡个体生存与现世的巨大裂隙,如同伴随了他很长时间的自慰,让他在想像中经历一遍遍高潮,缓解肉身的焦渴。卡夫卡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的性经历。他只适合在想像中体验性。卡夫卡在1910年的日记里写道:“我从窑子前走过如同从亲爱的人家门前走过。”色情是一种氛围,荡漾在大街上,卡夫卡一定感受到了那种忧郁的气味和柔软的质感。性对他永远是幻想多过实在,这就像卡夫卡一直以弱者、甚至卑贱者的身份进入写作。卡夫卡的狎妓经历值得关注,这是生命的残酷选择。卡夫卡想以自然性的肉体证明人性,但活在肉欲中,何尝不是一种险恶的生命状态。卡夫卡跟一个妓女去了旅馆,她年老,不再能感到忧郁,但卡夫卡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悲哀。他写道:“我没有带给她任何安慰,因为她并没有给我任何安慰。”复杂不能由简单消除,沉重不能由轻盈解救,欲望的释放必然带来虚无的悲叹。就这样,卡夫卡因自身的软弱而沉迷,因沉迷而变得更加软弱,羸弱无力地瘫软在他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