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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 作者:东史郎-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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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决定先抬伤员,回头再来收容西谷文正的尸体。我们再次“咕咚咕咚”地痛饮着山涧里香甜的泉水,深切体味着生的喜悦。背包看守处的两三名士兵不安地跑过来问:“那炮弹猛得真够吓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苦力也在这里,我们用帐篷做担架,抬着伤员往卫生队赶。

  路上遇到了炮兵们,炮兵们很可怜我们似的说:“战斗这么激烈……”又说:“步兵可真够辛苦的了!什么冲锋,不就跟去送死一样吗?我们用望远镜看到你们冲锋,真是惨不忍睹。步兵实在太倒霉了。”他们一边递烟给我们,一边用抚慰的目光望着我们。其中一人自言自语他说:“我有再多的孩子,也决不让他们当步兵。”

  麦田宽阔地展现在眼前。四周有多处树林,林子里有小村子。我们进了其中一个村子。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留着无数黑乎乎的枪眼,到处是机枪的枪架,大约是敌兵所射的弹壳散落了一地。

  五六个地雷滚在路边。这个村子据说是五中队攻下的。

  分队长小岛侯一,半路上用吊桶打水时负伤了,也被送到卫生队。我就作为分队长带着六名部下再次踏向今天早晨的战场,去收容西谷的尸体。

  下午四点才开始吃早饭。到现在为止粒米未进,净是喝水。

  夕阳匆匆西沉。

  因为这次战斗只是我们大野部队进攻,没有后续部队,部队一前进便没有一个友军,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残敌还在山上到处游荡,十分危险,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部队已经早早地翻山前进了。晚上七点终于到了山脚下。

  我们疲惫不堪。我把分队队员留在山脚,自己又爬到今天早晨的进攻地点去寻找西谷的尸体。

  但那里只散落了一些信纸,他的尸体却不见了。是给残余的敌人抢去了,还是被中队抬着前进了?我忐忑不安地下了山。

  暮色攀过一道道山峰,几十分钟之后宣告了令人恐怖的夜晚的降临。远远的麦田也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山那边地形如何?另外,翻过山去的友军部队朝哪边前进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我们,又面临着在一座座山上游来荡去的残敌袭击的威胁。暮色一降临到山上,我们的不安也随之加剧了。

  我们都累垮了。

  夜色几小时之后包围了我们,残敌仍在群山上游荡,而且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

  我犹豫不定,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在山麓的村庄宿营。分队里的“老人帮”——三十七岁的田中、三十六岁的熊野他们主张应该在山麓宿营。他们说累坏了。

  我想,要是受到残敌袭击,会毫无意义地死掉,便不赞成在山麓过夜。

  白白死掉,那可是遗憾之至了,独一无二的生命无比珍贵,必须选择最有意义的死法,我一直祈愿别白死。

  要是今晚白白死掉,那还不如在今天早晨的战斗中战死的好。但分队员们的意思倾向宿营。

  疲劳使得大家都只追求眼前的安乐。

  我们俯视着村庄,目光停在一处有望楼的大房子上。

  “要是住在那户人家,即使遭到袭击也不要紧吧!房子的墙壁是厚砖砌的,窗户没一个对外,而且还有一个高高的望楼,就跟座城堡似的。”

  熊野说完,大家异口同声他说:

  “对,那座房子没问题。即使现在追过去,既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又判断不出山那边的地形,半道上遇到残敌的话也了不得。”

  在我们这么踌躇不决当中,夜幕载着不安逼近了。这时,泷口上等兵说:“可是,我有这种经历,所以觉得还是前进的好。那是攻打南京时,我所在的竹间分队奉命收容伤员,留了下来。当时就受到了残余敌人的袭击,最后有一人被打死了。想起那件事,还是觉得前进的好。”

  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大声鼓励道:“走吧!趁天还没黑,走一点是一点吧!白死了多没劲哪!”说完赶在前头拼命走。队员们没办法,也只得跟在我后面。

  山脚下巨大的岩石起伏着。夜色翻过一道道岩石,一直浸透到马山的山麓。马山脚下好像有一条路。今天早上步兵、辎重兵、炮兵等等就一直像蚂蚁排队似的不间断地行进,最后两点左右,卫生队也是消失在这山间的狭窄小路上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踏在一块块石头上,“喀嚓喀嚓”的足音在山岩间回响,有时回过头,能看到有些山峰上有人影。那是残余的敌人。每个人心里都掠过一丝不安。翻过那道岭后,部队朝哪个方向前进了呢?部队在我们之前多远呢?或许两三天都看不到部队。断粮了怎么办?尽管伤员和战死者留下了一些粮食……真难办。虽然他们的弹药和手榴弹都在我们的背包里,说不定什么情况下也会用完的。总而言之,得尽快与大部队会合。可是,不知道部队前进方向的话……我心中充满不安,将小心谨慎地盯着脚下的视线投向山岭顶端,岭上昏暗不清,夜空里映衬出朦胧的山影。

  越过麦田穗尖吹来的风刮到我们布满污垢和尘埃的脸上,冷冰冰的,我又将视线落到脚下,小心地走着,以免在石头上滑倒。

  西谷文正的尸体是不是和他的背包一起被残敌抢去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这家伙也终于死了,昨晚还淋着雨睡在我旁边的……一分队现在加上我也只剩了七个人,这中间还会有人死掉的。谁会被死神缠住呢?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但终归又有人要下地狱。

  无论是谁——中队长也好,甚至更高职位的军官也好——都还是想活下去的,生多么富于魅力啊!如果不是相当厉害的人,则绝对难做到对生彻底死心。即使对特别厉害的人也困难之至。哪怕一时感情冲动能去死,可一旦像现在这样在夜色里,置身于极度的寂静、孤独之中,便又对生命无限留恋了。

  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们终于走上了正路,右拐向山岭登攀。越过碎石遍地的山岭时,我们绷紧了神经,紧张之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此时我们眼前出现了八九个黑乎乎的人影。指针已经指着八点,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我们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弓着身盯着前方。人影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悄无声息。我心想,这会儿不可能有朝这儿来的友军,是残敌吗?虽然困惑不解,还是紧盯着。我小声命令:“上刺刀!”我们趴在路边的碎石和草上。要是敌人,就必须一举刺死他们。我心跳加快,手紧紧地握着枪把。黑黑的一群默默地过来了……紧张之中彼此接近了。咦,这不是友军吗?——奥,到底还是友军。而且这不正是我们小队的轻机枪分队吗?我们的心一下子就像吱溜溜松掉的线,放下心后体会到一种深深的疲劳感。从现在开始,战友增加了,而且连机枪都有了,所以一点不必再担心,对未来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据说他们是来为火葬西谷尸体的三分队充当护卫的。西谷的尸体果然已被收容了!

  我们和轻机枪分队合并起来,又返回到原先的位置。在山脚的村庄怎么找也找不到三分队。如果是火葬,想必能看到火,可我们透过麦穗在黑暗中望去,却看不到火光。我们将大家都认为最牢固的那处带望楼的房子定为宿舍。打开厚厚的门,进了屋子。先查看墙壁和房子的构造。砖墙里还有一道小小的木头后门。我们就敌人袭击时如何办进行了研究,严加看管好里外的门户,将手榴弹集中到一处,又安排了两名游动哨。

  我们的步枪和机枪都实弹备好,随时可以出击。我告戒分队部下,即使敌人侵袭,也决不能惊慌失措、大吵大嚷,更不能从房子里冲出去。

  敌人袭击时,从房子里冲出去最为危险。支那的房子本身便是一个严实的堡垒。

  完成了所有的对敌准备后,我们进屋小睡。西谷浑身是血、痛苦挣扎、满地打滚的身影浮现在淡淡的烛光里,今天早晨激烈战斗的场景也闪现在眼前,不知何时却又都消失在疲劳里。

  我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忽然觉得有人捣我,醒了过来。冷气一阵阵地从领口侵入身体。没有谁捣我,是睡在旁边的下坂缩身子时碰到了我。侧耳一听,哨兵在“咯噔咯噔”地走动。看样子没有任何情况。指针指着凌晨三点。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吸着烟,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冒雨在石山的堡垒里奋战。当时抓来的苦力不知何时跑掉了。现在是三点。再过两个小时该转入突击了。而且我们小队里,西谷已经战死了。西谷再不会说话,化作了灰尘。生……生,求生的意志无论如何太强大了。我从未真正因恐惧而震颤过,甚至觉得自己很勇敢。但这种勇敢远算不上彻底,我要真是不怕死的勇士,昨天突击时,我就不会趴在石山上,肯定要拿着手榴弹冲进敌阵了。那倒是意味着彻底的死亡……要真正不怕死有多么困难啊!

  我没睡着,烟头在黑夜里萤火般闪烁。从门缝悄然传来步哨整齐的足音。

  我回想起战斗的情景。

  突击这种事决不能忘乎所以地进行。毕竟,忘我的境地不是只限于极少的瞬间吗?忘我并不能持续十分钟、二十分钟。要是持续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则是所谓的“茫然”了。不应该茫然地进行突击。

  而且,忘我是在意想不到之时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的情况下,猛然陷进了忘我的境地,而突击则是预料到敌弹会更加猛烈地射来,敌人的刺刀就要在面前晃动,还要发起冲锋。这里面自然既有思想准备,又包含针对预期情况所采取的恰当行动。我以为即便在砍敌的瞬间,或从高处跳往低处的瞬间陷入忘我,也不能说整个突击过程都处在忘我之中。

  突击时,我们骤然显得像是魔鬼附体一般,但实际上并不是被恶魔所缠的疯子式的蛮横胡闹,而是高度集中的智力在最敏锐地活动着,发挥着功效。

  即使在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之中,所有的感情都沉默了,敏锐的观察和大胆周密的判断却仍在进行。

  这种状态决不能称作忘我。对忘我的解释,是彻底摒弃思考,只剩下一个活动着的身体的状态。

  身处困境、卑怯懦弱的人很难保持感情的沉默,不能完全启动敏锐的智能和大胆缜密的判断,对敌弹飞来的方向及着弹点无法确切地看清,对敌我的位置、与友军间的关系——友军机枪射击正压制了敌军的哪一处?敌军正处于何种状态?

  友军的炮击效果怎样?还有眼前的地形如何?应如何利用这种地形?……诸如此类的种种瞬息万变的态势无法准确判断,因而不能做出恰当的防御或者进攻,负伤或身亡的概率也就高了。

  昨天早上的战斗中,那些被恐惧吓忘了一切的人,既不能进行任何必要的观察,也不能考虑应该如何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像被猫盯上的老鼠趴在地上不动一样。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这种时候,老鼠只能随猫任意摆布了。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这种结局只有他们无法逃避。如果人类有命运的话,不,正因为人类有命运,在命运这神奇的绝对者面前,再敏锐的智能,再大胆透顶的精确判断,也都完全无能为力。

  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所以只有对人为范围内的生死才能这么说,即:越卑怯懦弱,伤亡的概率就越高。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所有伤员和死者都尽是些智力低下、没有头脑的人似的,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说有这种情况罢了。应该认识到,有许多人将命运的裁决置之度外,勇敢地投身于死亡之中。还应该认识到,不能说所有没负伤或没死的人都不是胆小、卑怯者,都机敏、大胆。

  排除个人的感情,凝聚高度的理智,进行惊人冷静的观察及准确的判断,实现一般情况下难以想象的高度客观化。

  在高度兴奋激昂当中,看似鲁莽的行动,其实却包含着统一在同一方向下异常冷静的理智,是这种冷静的客观指示下的敏捷的行动。

  我思考着这些,又点着了第二支烟。将烟吸到肺的最深处,再特意撅起嘴喷进黑暗之中。接着,又想起了故乡。故乡的风景,甚至连溅落到岩石上散去的白浪,海风里夹杂着如炮声轰隆作响的松涛,以及朋友熟人的身影,都一下子展现在我眼前。来打仗,这是第九个月了。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乡。母亲现在怎么样呢?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步哨来传令换岗,我脑中宛如倒线般不断展现的故乡情景一下子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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