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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车树声虽不能准确地说出,但隐隐地能感觉出。这也许是秦西岳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他单纯、虔诚,或者还如以前那样,成为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吗?
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发展得快,黄河以南已经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烽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的脸。他知道,自己突然被停职,决不是强伟所为,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就能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挪窝了。他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哗地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
老奎这一炸弹,炸的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开得很野,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很野,一上路便像发疯一样,在跟“招手停”和出租抢乘客。秦西岳记得,去年的两会上,他还在一封提案上签了名,就是关于给银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陈石代表发起的倡议。但时间过去了一年,有关方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儿一点儿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儿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停车,快停车!”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儿却无能为力。遂暴跳如雷地吼:“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听秦西岳骂他狗东西,不顾危险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吱”的一声,险些顶在前面一辆长途车上。车内的人被惯性推得聚齐了往前栽,秦西岳没抓扶手,整个人腾空甩了过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怀里,怕是今儿个,他那口花八百块钱镶的假牙就给崩了。
“你骂谁?”司机从驾驶座上跳过来,一把撕起秦西岳,没容分说就给秦西岳扇了一个嘴巴!
这一嘴巴扇的,全车人都给震住了!
本来车上的乘客就对公交车怨声载道。不坐吧,它是个车;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胆。今儿个这连着两场惊险,差点儿让乘客魂飞体外,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儿,又见年纪轻轻的小司机打了头发花白的秦西岳。这一下,车内的乘客不饶了,全都挤过来,围住了小司机。
“揍这狗日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打老人!”
“带他去派出所,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太无礼了!”
吵闹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中,就听有人惊呼,刚才被秦西岳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顿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撕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说完,扔下愤怒中的众人,跳下车,朝黄河铁桥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西天处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
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一大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开。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处叫做“听水坊”的下人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院子里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说:“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他放了一个月假。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比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儿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儿,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经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秦老师,你的脸?”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差点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儿。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弯。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儿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伸直目光,傻傻地望着他,望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给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每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住。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动机。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他怕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叫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地道:“思思,是你吗?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爸,你怎么在家里?”秦思思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老爸,一下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儿,“我想问问姚阿姨,我妈的病这两天好点儿没,结果却逮着了你,爸你啥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说还得在沙漠里待好久吗?”思思是个孝顺的孩子,比起儿子如也来,秦西岳更喜欢这个女儿。可惜子女们一大,就都学鸟一样飞走了,秦西岳拦不住,也不能拦。
“爸请了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你妈。”秦西岳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让思思听出口气有什么不对劲。
“早该这样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辈子沙,不还是照样沙尘漫天吗?我倒是心疼我妈,孤孤单单的,没人陪。”思思跟她爸说话,从来是没遮没拦,想起啥便说啥,秦西岳也不计较,爷俩抱着电话,烫上了。后来秦西岳问,欧阳那边的事怎么弄下了,到底投资的事有影子没影子,可别干那种投机取巧的事。秦西岳对投资的事不大懂,也懒得跟女婿问,对欧阳,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现在还是如此。他常听新闻上说,这儿是假投资,那儿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骗落后地区的钱。他怕欧阳做出什么差事来,坏了女儿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点儿心。没想思思却说:“他的事我懒得管,反正他们在到处投资,谁知道呢。”
“思思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能不管?”
“爸。”思思嗔了一声,“他们是国际投资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国内,啥事都能跟老婆讲。”
“啥国际国内的,一家人就不能瞒。你告诉欧阳,要做事就正正规规做,别动歪脑筋,他要敢打馊主意,我饶不了他。”
“爸,这点你放心,欧阳还不至于那么损,再说河阳投资的事,可能有变化,他们公司正在研究呢。”
秦西岳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问了几句女儿的生活,叮嘱说:“别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别老拿身体拼。你跟你妈一个性格,工作起来,比我还狂热。”思思有点感动,硬撑着笑了一声:“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记着陪我妈去医院,过两天我寄药来。”
思思在香港一所大学做助教,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本来秦西岳铁定了主意要她在国内发展,谁知她却因为一个强逸凡,硬是给跑到了香港。到香港没两年,竟又爱上了欧阳默黔,不等秦西岳这边发话,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理解不了。
跟女儿通了一番话,秦西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停职就停职吧,反正缺了他一个秦西岳,天不会马上塌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胡杨河流域的问题思考一下,这是大事,这次一定要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再也不能学上次,考虑不充分就将方案提交上去,结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动。
这次实地查看以后,秦西岳对自己提出的关井压田,也产生动摇了。他想在下一个方案里,对其进行补救。是的,一个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终还是伤害到农民的根本利益,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环境是要治理,生态是要保护,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虑。这是秦西岳这次下去后,获得的最大启发。
晚上八点,周一粲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怎么回事,秦老师,院里怎么能停你的职?”秦西岳刚给华可欣喂过药,哄着她睡下,脑子里还在想白天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周一粲这个电话,一下又把他拉到现实中。
“你是听谁说的,怎么现在啥事儿都不能过夜?”对车树声的这位夫人,秦西岳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是两家的特定关系造成的,车树声较秦西岳年轻,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算晚辈,事实上他也是秦西岳的学生,当年他读研,秦西岳曾给他上过课,他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的。等进了沙漠所,他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