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浮动在他眼前的是近百年的风雨沧桑。6月17日,他在写给故交黄访的信中只是淡淡地说:“沪上新旧易帜,尚称安定。”'2'5月25日,上海解放前夕,中共中央就致电陈毅,聘包括张元济在内的14人为上海市政府顾问。6月初,陈毅曾登门拜访张元济。6月9日,中央研究院举行21周年成立纪念大会,最后83岁的老院士张元济讲:“谓解放军占必胜、攻必克,统一中国虽无问题,但当前患难正多,六百万兵士如何处置?此时且慢庆祝云云。”'3'作为戊戌变法的亲历者,他几乎目睹了晚清以来所有的改革与失败、革命与反动、铁与火、热血与阴谋、屈辱与光荣、欢欣与痛苦。19世纪末叶以来乱世中国的动荡起伏、知识分子的荣辱浮沉,可以说都曾在他的眼底“千帆过尽”,何况他长期沉溺于中国浩繁的史书中,历史上的烟云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翻滚。兴也,亡也,这一切都清晰地记录在他毕生心血所系的百衲本《二十四史》中。作为开创了中国近代出版业的一代出版巨人,他在商务印书馆的数十年也曾与整个民族同命运,共患难,他对现实的认识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1898年即戊戌变法那年,32岁的张元济曾受光绪帝召见,进言设馆储才,上《痛除本病统筹全局以救危亡折》,百日维新的失败使他万念成灰,他本人也被“革职永不叙用”,从此张元济绝意仕途,毅然告别了朝廷。自投身商务印书馆以来,无论历史的风云如何变幻,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经营着他的出版文化事业(其间1905年官复原职,但仅仅三个月他就辞职了),把商务看成他终生的事业。他是第一代由传统文人士大夫向近代知识分子转型的标志型人物。
到1949年,他大概是戊戌变法硕果仅存的亲历者了,难怪毛泽东9月19日约他同游天坛时自然而然就谈到了戊戌政变的情节,并问及当年光绪召见他的仪式,乃至昔日为官的情况、为官时受禄几何等。'4'难怪在政协会议期间,《新建设》杂志要不断地采访他,请他口述当时的史事,到最后他都谈不出什么来了。
9月18日,张志让带信给他,请他追述戊戌政变时的往事,“先定讲述之轮廓、计划,按次讲求”。'5'9月23日,张志让带了三个北大学生来做记录,并借了梁启超等有关戊戌变法的书籍供他参考,他对己所讲不满,“殊觉凌乱”。'6'9月26日,有人送来记录的问答稿,请他审阅。第二天他即将修改稿交还。10月2日,北大三学生继续请他做戊戌政变的讲述记录。10月3日,他给他们写信,表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追忆的,“昨天所谈尤为琐碎,不足录,不如中止”,请他们转达张志让。'7'
五条“难于应召”的理由
1949年的变化是张元济所始料不及的,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兴奋与惶惑,欣喜与隔膜,老人的心态可以说极为复杂。8月24日,当他从老友陈叔通信中得知自己被列为即将召开的新政协会议代表,他马上回信谢绝了。1913年9月,他以“自维庸劣,终不敢误我良友、误我国家,并误我可畏之后生”为由断然拒绝了熊希龄出任教育总长的邀请。'8'这次他所列举“实有难于应召之处”的理由竟有五条之多。
一、“近来脑力渐觉衰退,每思一事,甚易坐忘,遇有需费钻研之事,思虑亦复不能深入……似此衰孱,有何裨补?”
二、“中共诸子多非素识,在会中者,屈计故交大约不及十人。气类太孤,殊觉岑寂。”
三、“素性戆直,不喜人云亦云,况值此国家多难,又重以弓旌之招,若缄默不言,实蹈知者失人之咎。若任情吐露,又招交浅言深之讥。”
四、“都门亲故虽已凋零,然尚不少,廿年阔别,既旧游重到,不能不稍稍周旋,平空添出无数应酬,亦大苦事。”
五、他儿子所在的单位近来正在“倡议裁汰”,如果要他请假陪同自己北上,“必被顺水推舟,从此失业,以后何以为生?”如果独自北行,“征途旅舍,事事躬亲,亦复精力不逮”。
因此他“再四踌躇”,只有请陈叔通“善为我辞”。'9'就在写信的当晚,上海市政府交际处处长梅达君来访,转达了中共中央来电邀请北上之意,恰逢张元济早早睡下了,由他儿子接待。第二天(8月25日)他写信给梅,说自己“并未接得当轴电示,亦无等函牍,自审菲材,愧乏贡献,且年力衰迈,方染微恙,孑身远行,征途旅舍,诸事躬亲,亦苦精力不逮”,只得辞谢。并请转达对周恩来的歉意。'10'两天后梅达君再次带着上海市长陈毅、副市长潘汉年慰问信登门造访,请他北上参加政协会议,并希望他于9月10日前到达北平。8月30日,还在犹豫的张元济写信给梅达君,再次重申:“自惭樗栎,愧乏訏谟,且孑身远行,惮有种种障碍,再四思维,甚难遽行决定。”'11'同时他给陈毅、潘汉年回信表示:“元济樗栎庸材,涓埃莫效,仰蒙宠召,无任悚惭。迩届衰年,时时触发旧疾,惮于远行。……际此残暑,孑身远行,殊感不便。故一时行止尚难决定。”'12'张元济的口气虽有所松动,但还在观望犹豫之中。
陈云登门造访才定计应召
就在此时,出身商务职工、此时位居中央核心层的陈云登门造访,告诉他不久前到东北视察期间,见到沈阳、长春的商务分馆情况都好,请先生放心,并向他介绍了中共在新民主主义时期的经济政策。'13' 张元济这才在9月3日决定北上赴会,他这天的日记中说:“定计应政府之召,赴北平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14'9月4日,“梅达君来,谆谆劝行”,他因为要检查身体,“须明后日方能决定行止”。'15'两天后,他终于在儿子的陪同下,登上了北行的列车。这一天在写给张国淦的信中他说:“中共招往北平,参与新政治协商会议,经两月之磋磨,难于坚却,已挈小儿同往。”'16'自戊戌变法以来的半个多世纪中,他不但从未参加过任何政治党派,与政治一贯保持了距离。除了1947年、1948年为青年学生仗义执言,他曾与唐文治等老人致信上海当局,他确实不问政治久矣。1949年1月30日,甘介侯持李宗仁亲笔信来访,希望他作为和平代表去北平敲门,第二天,他给李宗仁写信拒绝了这一邀请。
“古人有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重以'垂'委,敢不勉竭微忱。年逾八龄,精力衰惫,不克膺此巨任。且连日在报端屡读文告,自揣庸愚,实无涓埃可再为高深之补。辱承谆命,只得拜辞。”'17'和他一样拒绝的还有67岁的银行家陈光甫。
这次应召北上,对张元济来说确实很特殊,因为他心中确实怀抱了近百年的希望与梦想。9月11日,宋云彬在北平见到张元济,在日记中称,他虽然83岁高龄,“而精神矍铄,腰脚甚健,殊可佩也”。'18'11月26日,张元济在商务作关于出席政协会议的报告时恳切地说:“现在有许多人对共产党不满意。是的,共产党并非没有错处,但是现在除了共产党还有谁呢?还有谁能负起这一艰巨的责任呢?我们总希望国事一天一天转好,多说些话是无益的,我们唯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埋头苦干,奋发图强。也有人说,共产党来了,我们的生活苦了。要知道这苦是几百年——尤其是近百年所积累下来的苦,并不是共产党带来的苦。……解放并非换朝代,这是几千年来的大变。……我们全国人民还得忍苦忍劳,咬紧牙关,度过这一非常时期,建设起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和富强的新中国。”'19'这是一个目睹了戊戌变法以来所有历史变迁的老人当时的想法,是他真诚的肺腑之言,“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和富强”毕竟是几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梦想啊。也正是怀抱有这样的梦想,张元济才最终接受邀请,北上参加新政协会议。
老“商务”遇到新问题
此时,商务印书馆正面临着建馆半个世纪多以来最大的考验,职工会与商务之间即劳资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虽然劳资纠纷在商务历史上一直没有断过,商务的工人运动时起时伏,陈云早期的革命生涯就是从商务的工运开始的,作为资方代表,张元济对工运、对劳资纠纷,一向的态度就是“和平改革,勿伤元气”。但在1949年的社会大变局中,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以张元济在商务的德高望重,想要游刃有余地从容处理发生的劳资纠纷也非易事。何况商务经济效益的滑落,使矛盾更加尖锐了。3月11日上海尚未解放,商务的主动权还未丧失时,他给商务丁英桂的信中说,他收到本公司工会的请柬,请转达工会中人,“际此时艰,万事必以俭啬为主。若会中诸君不能俯采,弟谨先辞谢”。'20'
6月24日到28日间,为邀请工会筹备委员到家中茶叙,他给丁英桂至少写了4封信,此前工会来信提出了业务改进。6月28日,看过他与工会代表谈话记录后,他说:“似尚有未尽录入者,请补入(如委托造货种种之措施失当等)。”'21'
8月2日,他给丁英桂写信:“又前日十三日与工会讨论薪水,彼此言论想经记出。”'22'
9月5日,他临行前,“出赴商务印书馆,约职工会常务委员叙谈。略言余将北行,际此艰难,甚盼努力合作。当此合作伊始,彼此都不能相互满意,但望持之以恒,总能达到目的。若辈斤斤于总务改组,新订章程及人选均不满意。余言人选我亦大不满意,但当局诸君斟酌再四,确有为难。此次用人较多,即予备数月之后去留地步”。'23'
在去商务时,他还“见职工会悬有红字通告,对公司改组总务处办法有所不满,招令会员陈述意见。字迹甚大,张挂在三楼楼梯入口不远之处”。9月6日,他写信给丁英桂,“请即照录一份”,并吩咐以后遇有此类通告,“均请录存,以备查考”。'24'
此前6、7月份,张元济一直在为商务的业务改进事情绞尽脑汁,一再提及的减薪事宜,工会方面一直未接受。'25'在政协开会期间他不仅要为商务在业务上的困境殚精竭虑,而且要为困扰着商务劳资纠纷而忧心忡忡。9月13日,他在六国饭店收到商务总经理陈夙之10日来信。“知职工会指责改组案,异常蛮横。夙之提出原则二项,尚正当。然同人无能相助者。”看了此信,他一夜睡不安宁。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北京饭店把信面交同时与会的陈叔通看,“甚为不平。言允职工会要求开紧急会议尤不合”。他拟了一份回复陈夙之的电报,陈叔通修改了几处,却不愿列名。9月14日,他收到陈夙之11日来信。“职工会要求各节均已接受。只可成事不说矣。”9月15日,他给陈回信,并注明给职工会的几个人传阅。同时他给商务另一董事陈拔可写信,“请坚持拒开董事会”。当天,陈叔通来,也说“改组案将来仍须提董事”,他们的意见相同。'26'
9月19日,陈叔通向他转述,总工会领导人李立三在政协筹备会上讲演说“工会要求不宜滥允”,“工会有团结,商业同业无组织,不团结。遇工会过分要求,只图苟安。目前随意应允,且与签约,事后翻悔。此与工会为难者一。又资方怕事,工会要求不敢与之争辩,一切顺归工会,工会即欲扶助,资亦无从措词。此与工会为难者二”。李立三希望“资方与劳方尽管斗争,斗争不已,工会出为仲裁,反可持平。并盼资方不可怕事。怕事反要生事等”。还带来一份北平药业劳资集体合同,用作参考。他将李立三讲话的大意以及药业劳资合同,都信寄给远在上海的陈夙之。'27'
10月8日李立三与朱学范来访,张元济向他们说商务的职工会筹备会常务不肯加入改组职务,“似欠合作”。李立三问他原因,张元济说:“诸人以恐被疑为资方买收,故而胆怯。”李立三表态:“职工不应违抗公司用人之权。”'28'
从张元济12月12日给丁英桂的信可知,其间他与工会之间的谈话、折冲也没有停止过。'29'
1949年底,张元济在商务工会成立大会致辞时,因患脑血栓症突然倒地,留下了左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去了海峡对岸的王云五在《张菊老与商务印书馆》文中将他病倒归因于商务劳资纠纷中工会对他的“侮辱”。这一说法后来曾遭到许多研究者,包括张元济后人的质疑与反驳。当然,即使张的直接病因不是商务的劳资纠纷,但对于一位83岁的老人来说,过度的奔波、操劳恐怕也是他病倒的重要原因吧。
昔日同人,今朝显要
随着新时代的到来,曾在商务服务的陈云、胡愈之、沈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