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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十月,废后及萧良娣皆为庶人,囚之别院。武昭仪令人皆缢杀之。……武后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萧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于酒甕中,曰:「令此二妪骨醉!」数日而卒。
对于这次事件,市面上流行的说法是武后自立后以来,颇有些得意忘形,露出本相,对高宗不再象以往那么谦恭体贴,让李治重新感念起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温柔可人,所以旧情重燃。要么就是武后尝到了干预朝政的甜头,欲罢不能,整天忙于朝政,冷落了李治这个家庭妇男,寂寞难耐之下跑去偷腥,最后当然是在母老虎的一声怒吼下吓得连忙把爪子缩回来,想偷抓的坛坛罐罐反而摔了个粉碎,前面半截象极《苹果日报》的本港新闻,后面半截则似足副刊中登载的灵异故事^_^
其实,算来武氏于十一月被立为皇后,处死王皇后和萧淑妃也就是年底的事,通鉴列为十一月事,那么也就是距武氏立后尚不足一个月,皇后位置都没有暖热,易太子、铲除老臣等要紧事情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她怎么敢得罪李治?此外,长孙无忌以权倾朝野的国舅之尊,稀里糊涂地败在这个小女子的手上,也就是没有把李治监管好,不曾察觉到皇帝已和自己渐行渐远,前车之鉴,她又怎能不惕然心惊呢?何况长孙无忌有掌政垂三十年的雄厚资本,而李治却是她的唯一靠山,哪有这么快便得罪米饭班主之理?事实上,武后这一生,从来不曾远离李治半步,宁肯放任太子监国势力逐渐坐大,自己随着李治全国各地到处游山玩水,寸步不离地做足跟得太太。只因唯有掌握了皇帝才能拥有一切,孰轻孰重,她是分得很清的。在她的严密监控之下,李治再怎么偷鸡摸狗,也只能勾搭一下武后的姐姐、侄女之类的,虽说仍然让人心中不舒服,至少不会带来政治上的威胁。要说她会因为勤于政事而冷落李治,简直是笑话,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能把李治打包装箱,塞到手袋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免得有人横插一脚,不过就算是这样,李治大概也会拉开提包拉链,向外东张西望的^_^ 毕竟,这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问题,皇帝即是权力之源,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这个道理。然而,现在李治去探望的并不是她的姐姐韩国夫人(按:韩国夫人尚在武氏为昭仪的时候便跟李治打得火热,武后碍于是自己的姐姐,且不构成政治威胁,故一直容忍,前文已有所述),而是她的敌人刚刚被打倒的王皇后和萧淑妃,仅仅据她荣升皇后不足一月就出现了这种事,怎么不让她既惊且怒呢!
立后之战,历时两年之久,耗费了无数心机和手段,甚至陪上了亲生女儿的一条性命,才能打倒情敌,正位中宫,谁知一转眼间李治就做故剑情深状地跑去探望,真是让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而在李治而言,他和武后之间的感情并不存在问题,新皇后册立不过十几二十天,蜜月都没有过完,两人还有共同的敌人要对付,仍然是同盟者的关系,应不至于此时就出现危机,此举当是出于以“谋行鸩毒”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将一后一妃打入冷宫的歉疚心理吧。虽说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找出诸多辩护理由,但将人无辜罗织入罪是不争的事实,毕竟是陪伴自己这么久的发妻,和曾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心里多少会有点过意不去吧,有这种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样的举动对于普通人是极为正常的,但对于政治领袖来说可是大大不妥了。
曾经觉得奇怪,李治左看右看也不象个笨蛋,铲除重臣、治理国家都算有板有眼;也算不上怯懦,除了被太太吃得死死的之外,对付其他人可是威风八面,倔强难治如诸遂良、位高权重如长孙无忌、高傲跋扈如李义府,一旦真把他得罪狠了,或贬或杀,并不手软;而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天子,那么除了身体不好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导致大臣背叛他而倒向武后么?后来看了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这个意大利人用非常直接的语言描述了君王的权谋,可操作性极强,足可被历代帝王奉为金科玉律。里面提到,君王最糟糕的事情不是被人憎恨,而是被人轻视,因此,君王的大忌不是残暴不仁、骄奢淫逸、横征暴敛,而是反复无常和缺乏决断。他必须“象提防暗礁似的提防这一点”,至尊的权威不容有失,必要时甚至不应吝惜公开使用暴力,以使豺狼惊骇。总而言之,君王必须让臣民感到他所做的决定不容更改,谁都不要指望可以欺骗他或者愚弄他。若要以这一点来衡量,李治可就大大不合格了。君无戏言,纶言如汗,他历时两年才能找到机会,从后宫事件中打开缺口,借废后之名贬黜诸遂良,试图摆脱重臣,然而君臣之战才刚刚开始,本应乘胜追击一网打尽,却突然跑去对被废的后妃表达同情,并信誓旦旦地承诺要接她们出来,这会给朝臣们传达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好不容易才让朝臣从无忌的压制中挣脱,敢于表达相反的意见,争取到一帮支持者,李治此举无疑让他们摸不清皇帝的意图,不敢积极行动贸然向元老集团开战,也让本来有意投靠的朝臣狐疑止步,再度陷入观望状态。而元老重臣必定大受鼓舞,针对李治心软的弱点发动又一轮攻势。更不用说这一后一妃一旦出了冷宫会给武后造成什么样的威胁了。如此反复无常,摇摆不定,李治真不是一个让人感觉放心可靠的同盟伙伴。出尔反尔比蛮横粗暴的拒绝更让人不满,日后许敬宗李义府投靠武后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吧!
眼看着李治置费尽心力才能取得的成果于不顾,听任软弱的感情流露,去向政敌和情敌表达他的怜悯和同情,大好局面又起反复,武后立即向高宗提出处死王萧二人,以表示皇帝的决心和强硬态度依然如故,彰显大局已不可更改不必再费心机,从而给己方阵营的大臣一颗定心丸,当然也顺便为自己免除后患了。做法虽然残酷而不无私心,但这种顾虑也是有道理的,冷静下来的李治很快照准了,只是不知道他想起自己 “朕即有处置” 那句轻率而不负责任的承诺,是否会有一丝歉疚?当然,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有负于人而产生内疚,是正常的人性流露,然而对于领袖人物,便成了软弱而缺乏决断的致命伤,心若不能坚如铁石便不能成功,做皇帝真是一个泯灭人性增添兽性的行当吧。
从旧史上“王氏初闻宣敕”“初,诏旨到,后再拜曰”等记载,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或是因武后向高宗促旨而成,然而处死王萧二人的诏令是高宗亲自签署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绞死以保留全尸,即《旧唐书》所说的“缢杀”。武后心衔旧怨,同时也是为震慑后宫,又私下用刑在她们死前加以凌辱,当最后走过场似的将绳索套上她们的脖颈之时,已经只是两具冰冷的尸体。只是有关记载太过血腥暴虐,让人看得头皮发麻,今人颇有持怀疑态度者,认为是否封建史家憎恨武后有意夸张了。按以上的记载,先杖责一百,打完了砍手砍脚,泡在酒里,过了几天,勒死,再斩首。杖打、断肢、酒泡、勒、斩首,正好五个…… 逐个对比的话,比具五刑还惨。真正佩服这两个女人,居然一直熬到最后。说来杖责一百如果是结实打下去,五六十下大男人都可以打死,明代受廷杖而死的大臣可以引为例证,不过既然有圣旨要求缢杀,或者想让她们死前多受折磨,杖责之后仍能受刑也算合理。可是把四肢都砍断泡在酒里还能支撑几天就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不是说不相信武后可以那么心狠,而是不相信两个纤纤弱质可以有那么好的体质,就算酒精可以消毒杀菌,可是断肢这样大的伤口,扔到酒坛里血液不能凝固,那还不马上变番茄汤?而按照《新唐书》的说法,“剔其手足,反接投酿甕中”,这里的“反接”,并不是指断肢之后用黑玉断续膏接上但故意接错,而是指反绑,可是如果已经砍手砍脚,又何必反绑?所以我觉得这里的“剔其手足”应该是指挑断手筋脚筋,四肢无力不能活动,这样子扔到酒坛里,伤口不大,支撑几天才死还比较可信。所以如果真有断肢泡酒这一项,《新唐书》的说法比较能让人接受,没可能砍手砍脚地丢下去。这段记载真真假假,带有太多吕后造人彘故事的痕迹,大约凡是想证明某个女人残忍,大都让她这么杀人。不过王萧二人为受尽屈辱而死,应无疑问,之后武后还将她们的姓名改为蝮、枭,让她们的家人姓名之上也蒙羞带垢,沦为贱民,可见怨毒之深。
面对这样残酷的结局,废后王氏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勇气,只是静静地下拜:“陛下万年!昭仪承恩,死吾分也。”面对出尔反尔、负心薄情的丈夫,她曾经收容过、怜惜过,却反过来夺走她名誉、地位、甚至生命的女子,仍保持着不卑不亢的风度,不曾在死亡的面前露出丝毫怯意,不曾乞怜哀求,为对方的胜利再增添一丝快感,甚至不屑做无谓的口舌上的抨击指责,世家女子的骄傲和涵养,在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既然不容她活下去,甚至不肯让她好好的死,她仍然可以从容地饮尽这杯命运的苦酒。人性的高贵与尊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散发出光彩。算来她死的时候也不过就20多岁吧,大约相当于武媚初入感业寺的年纪。
从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中,我们可以看出王氏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单纯得甚至有点蠢,武媚的几句好话竟然让她可以在高宗面前为自己的情敌说话。她个性拘谨,不知道怎么讨好自己的丈夫,“性庄重,不曲事上下”。为人有点迟钝,一点儿也察觉不到自己身边的人已经被别人收买。她的一生,从来不曾得到过丈夫的宠爱和疼惜,生命于她不过是块橡皮泥,任人搓圆捏扁,皇后的尊荣是出于他人的安排,受到打击也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荣也罢辱也罢,都非她自己所能左右,这种身不由己的无奈,也正是那个时代的女子所共有的悲哀。临时前的从容与镇定,或许已经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吧!
写这一段的时候感觉非常矛盾,固然佩服武则天够狠够强,情感的天平却不由自主地向王皇后倾斜,只因她的命运才是那个时代的女子最典型的命运。我们没有几个可以做成武则天,却有太多是王皇后这样的平凡女子。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应当庆幸,一旦嫁错郎还有机会可以重新来过,不必付出生命的代价。女权,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要求所有的女子都去做女强人,而是女子可以有更多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力和机会。愿意做贤妻良母的没有会笑话她,看不起她,骂她是寄生虫软脚蟹,愿意在事业上有番作为的,也能有同等的上位机会,不必行此心狠手辣之事。
而被武后处死的另一个女子萧淑妃就没有那么好相与了。她临时之前大骂武后,扬言来世一定要变猫,武后变为老鼠,以报今日之仇。据说武则天虽然胆大包天,对这种因果报应的神秘事物还是心头发毛,从此后宫不再养猫。可还是经常遇到王萧二人的冤魂作祟,所以劝说高宗常居洛阳,直到晚年才返回长安。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从此猫儿就有了天子妃的别称,但这明显和通鉴上的另一段记载抵触:长寿元年,当时已经是武周女皇的武则天专门调教猫和鹦鹉和平相处,试验成功后出示百官,结果猫当场把鹦鹉给吃了,让她十分尴尬。(“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不过这段记载也挺有讽刺意味的,而武则天怕猫的故事一则萧淑妃心怀怨毒之下完全有可能出言诅咒,二者武则天本人也的确比较迷信,看来可信度挺高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后者才是编造呢?
在《全唐诗》中,我们看到武周朝大臣阎朝隐所作的一首《鹦鹉猫儿篇》,下面是序:
鹦鹉,慧鸟也。猫,不仁兽也。飞翔其背焉,啮啄其颐焉。攀之缘之,蹈之履之,弄之藉之,跄跄然此为自得。彼亦以为自得。畏者无所起其畏,忍者无所行其忍。抑血属旧故之不若。臣叼践太子舍人,朝暮侍从,预见其事。圣上方以礼乐文章为功业,朝野欢娱。强梁充斥之辈,愿为臣妾,稽颡阙下者日万计。寻而天下一统,实以为惠可以伏不惠,仁可以伏不仁,亦太平非常之明证。事恐久远,风雅所缺,再拜稽首为之篇。
阎朝隐以谄媚出名,被张说称为风雅罪人,在这篇序言里,他描述了亲眼看见武则天调教出来的鹦鹉怎么样驾驭降伏猫儿的情景。里面称鹦鹉为慧鸟,猫为不仁之兽,鹦鹉如何怡然自得地啮啄逗弄猫儿,然后从中感悟到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