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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的上书建言十二事,以尊崇老子为旗号,以道家的无为而治为根本,处处表现出广大民众和中下级官僚争利益,叫人完全反驳不得。采纳吧,恩德在武后;不采纳吧,怨愤在高宗。无论高宗如何处理,武后都已稳立于不败之地,她的精明与老辣,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是以明知整项提案处处心机,高宗也不能不考虑再三,最后下诏“略施行之”,也就是表面上同意,却在实际执行中大打折扣,比如“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这一项,就是在武后掌政后才真正写入条文的。“帝皆下诏略施行之”的这个“略”字,隐隐透出高宗尴尬而无奈的心情。他这时才意识到,昔日那个低眉顺眼婉转承欢的枕边人,已经强大到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本节未完待续)
'4'《新唐书*后妃传》
'5'《唐会要*服纪上》
然而以高宗孱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单独掌控政权。风疾、肺痨、疟疾长期病痛的折磨,一点一滴地蚀耗着他的生命,虽然只有40多岁,却早已无复年轻时的锐气和豪情。所有的精力,集中应付病魔的侵袭后已经所存无几,每次病情缓和后,又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游幸、休息。每当酷暑严寒,都需要外出避暑避寒。这一点,看看高宗这段时间的履历表就会非常清楚:
乾封元年正月,禅于泰山。三月,幸东都。四月,返回长安。
乾封二年秋,久疾不愈。
总章元年二月,幸九成宫。八月还京。
总章二年四月,幸九成宫。九月幸岐州,十月还京。
咸亨元年四月,幸九成宫,八月还京。
咸亨二年正月,幸东都。十一月,幸许、汝二州。十二月校猎于叶县。
咸亨三年四月,幸洛阳合璧宫。十一月还京。
咸亨四年四月,幸九成宫,八月患严重疟疾,病情危笃。十月还京。
上元元年十一月,校猎于华山,幸东都。
上元二年三月,风症复发,目眩难忍。
每逢这时候,武后都会陪随在侧,克尽妇职,同时也严防他人接近权力中心。这年武后52岁,政治智慧和心理的成熟度都正值巅峰状态,和病弱的丈夫形成了鲜明对比。上元二年,高宗为父亲太宗皇帝追福的大奉先寺建成,然而高宗染病在身无法亲临,天后武氏便代表高宗率领群臣前往参加寺内佛像的开光仪式,那就是被称为中国佛教史上巅峰之作的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传说,佛像的面容正是按照武后的容貌雕刻而成的。
龙门石窟始建于北魏时代,从金戈铁马一路杀伐中走过来的鲜卑皇族,最终在佛教中找到了永恒的心灵慰籍。“凿石造佛,如朕帝身”,他们按照北魏历朝君王的肖像来雕凿佛像,倾尽皇室之力营造石窟,在石块上镌刻下这个民族的历史。降至初唐,龙门依然是皇家石刻造像的宝藏,只是目的已经改变,主要是李唐皇族和后妃们为亲人祈福而作。高祖时代的河间王李孝恭,婕妤刘氏,太宗时代的魏王李泰,贵妃韦氏,都曾在龙门造像开龛,为亲人祈福禳灾。高宗登基之后,提倡以孝治天下,遂于长安为母亲长孙皇后建造大慈恩寺,于龙门为父亲太宗皇帝建造大奉先寺。大奉先寺动工于麟德年间,咸亨三年,也就是武后进号天后的前一年,武后捐助了2万贯脂粉钱营建寺中佛像,也就是卢舍那大佛,而整体工程直到上元二年才完工。因武后捐钱造像的功德,卢舍那大佛也就按照她的意思塑成她的化身佛像。
并不是所有的学者都赞同这样的说法。有学者认为咸亨三年正是武后出于政治需要竭力取得高宗信任的时候,捐钱是作为一个贤惠的皇后支持丈夫的表现,又岂会如此张扬有意突出自己?不过,一面扮演贤惠妻子的角色,一面不放过任何突出自己的机会,似乎正是武后的拿手好戏。卢舍那大佛呈现出早期佛教造型中极为少见的女性形象,且正与史书中记载的武后“方额广颐”的特征相符。卢舍那,梵文意义为“光明遍照”,武周革命后武后以“曌”为名,自称弥勒转世,上尊号为日月当空、光明普照的“金轮圣神皇帝”,恐怕并不仅仅是偶然。
“相好希有,鸿颜无匹,大慈大悲,如月如日。”这是唐人《大卢舍那像龛记》中对这一坐像的自评。在西方创世纪的神话中,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而在东方帝王的权威下,神佛的模样却是按照在上者的容颜来雕刻。不知道开光仪式上的武则天,注视着和高达19米、雍容华贵象征着权威和力量的卢舍那大佛坐像,心里在想什么呢?是否,她心底正回荡着古老的鲜卑帝王“凿石造佛,如朕帝身”的豪语?是否,从那时起,称帝的雄心或者野心,已如火焰般升腾而起?
岁月流转,千年已逝,武周和李唐都已成为发黄的书页,卢舍那大佛却依然留存下来,带着神祗的尊贵与冷漠,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这片寥廓而苍茫的大地。那端凝沉静的目光,穿越时空和红尘,轻贱生死,淡漠悲欢,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神秘而飘忽的笑意。
绝美。
然而冰冷。
人间的主宰,天上的神祗。现在的武后,目标清晰,行动果决。她野心和权势的增长,高宗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然而他悲哀地发现,以自己的精力和身体状况,已经无法阻止武后的崛起,在群臣的劝说之下,高宗终于起了提前传位给太子弘的心思。争夺唐帝国最高权力的战争,随即进入白热化阶段。
(第九章完。第十章:挡我者死)
从这章开始会比较血腥,每次更新大概都会死人,先给各位看官打声招呼。ok,废话说完,开始杀人^_^
第十章 挡我者死
太子弘和武后之间的分歧由来已久。早在咸亨二年二圣幸东都,留太子弘监国,戴至德、张文瓘两位宰相辅政,这是弘第五次奉诏留京监国,时天下大旱已久,关中饥馑,二圣东巡当与就食于漕运便利的洛阳有关。弘身体病弱,政事多委决于两位宰相,自己四处出巡,体察民情,见有兵卒的食粮里有树皮和草籽,便吩咐人把自己仓库里的米分发给穷人。这日游历宫禁,不料却见到长期幽禁在掖庭的两位异母姐姐,也就是萧淑妃的二女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们一直无声无息地拘禁在后宫里,早已被人遗忘,虽然早已成人,却仍未嫁人。弘惊讶而又不安,立即奏请让两位姐姐出嫁,同时希望能将父皇同洲沙苑的空地出借给穷人耕种,二事合为一书,快马报至东都。
弘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当初废太子忠以谋反罪被杀的时候,他也曾奏请为哥哥收尸下葬,武后也曾微笑着附和高宗称赞弘的仁厚,但这次她可笑不出来了。毕竟废太子忠是高宗下令杀的,而两位公主长期未嫁却直指是她这个后宫女主人失职。当时的武后,地位并不稳固,前一年才在重压下递交了后位辞呈,正是需要花心思讨好高宗的时候,李弘此举让她着实尴尬。而李弘监国竟然让宰相掌政,自己四处巡游亲民扮菩萨状,也让武后觉得儿子摆明收买人心,故意让人看清母亲的刻薄来衬托他的仁慈。弘的请求占尽道理,无可拒绝,诏令一并准奏。愤怒而无从发泄的武后,当即将两位公主随便指给殿前当值的翊卫权毅和王勖,草草完婚。事后,武后也觉不妥,于是主动为两位公主请封,表现出嫡母的大度风范,然而弘这一举动给她带来的难堪却久久难以忘怀。史载,弘“由是失爱于天后”。
这一故事被后来的史家渲染得十分精彩,两位公主的年龄一说“年逾三十而不嫁”(《资治通鉴》),一说“四十不嫁”(《新唐书》),乍一看真以为就算不到四十岁,至少也有三十七八,的确太不人道了。可是仔细一想就有点不对头了,咸亨二年高宗自己都才43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两个女儿?义阳公主不察,宣城公主的墓志铭至今留存,明载她以高安长公主的封号卒于开元二年,享年66岁。'1' 那么倒推到咸亨二年,宣城公主应为23岁。义阳公主略大,大概25、26岁左右。司马光和欧阳修都是出名治史严谨的饱学宿儒,却不愿意花一点点时间做一道简单的数学题,特别是司马光,还特意把此事记于上元二年条,有意将此事与李弘暴卒拉上联系,实在令人叹息。《资治通鉴》里关于高宗后期的年代记载多有失误,如高宗曾经打算让天后摄知国事,因中书令郝处俊力谏,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琰声援,高宗才打消此念。此事唐书明载于上元三年李弘去世后'2',而据通鉴,李义琰也是仪凤元年(即上元三年,公元676年,高宗武后朝改元比较频繁)四月才迁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宰相,得以参与讨论国事。司马光却将此事记于上元二年三月,诸般铺垫准备停当之后,才呛讫咧哋呛讫咧哋地隆重推出上元二年四月,“太子薨于合璧宫,时人以为天后鸩之也。”个中苦心,颇令人玩味。
而两位驸马也并非出身卑微,翊卫属亲、勋、翊“三卫”部队之一,皆由官员子弟充任。义阳公主驸马权毅祖上历事北周隋唐三朝,都是都督、刺史以上级别的官,祖父为太宗在藩时秦王府嫡系要员,封卢国公。宣城公主驸马王勖祖父也官至监门将军,封平舒公,论门第身份足堪匹配两位公主。'3'婚后两位驸马都立即解褐任官,一为袁州刺史,一为颖州刺史,仕途并未受到刻意打压,婚姻生活也尚称和谐。虽然如此,按当时少女多十五岁出嫁的风俗来看,两位公主也确实算大女了。且武周革命后,两位驸马仍被罗织成罪而枉死,“非罪婴酷,公主复归于后庭。”显示出武后心中仍存芥蒂,只是高宗在世时有所顾忌而已。据称,宣城公主再度被幽禁入宫之后,虔诚礼佛,以至“有菩萨现前者数四,后每奇之。”想来是公主为了逃避武后迫害,于是自称有菩萨护体吧。
两位公主的婚事仅仅是太子弘和母亲意见不一的一个侧面。武后再不悦,也不可能在太子弘占尽道理的情况下疾言厉色地斥责太子。相反,弘的请求立即得到允准,公主出嫁,驸马升官,办得雷厉风行,迅疾高效。一切操办停当之后,武后将儿子召至东都,为他筹办大婚典礼,对象是右卫将军裴居道的女儿,出了名的温柔贤淑。慈母一腔爱子之情,看得令人感佩不已,太子弘那冒昧的请求,仿佛并没有影响母亲一丝一毫。不过,这位甚有妇礼深受高宗嘉许的裴氏女,原来并非太子妃的首选,太子弘的未婚妻原本是以美貌闻名京师的杨思俭的女儿,可惜在大婚前夕被武后的外甥贺兰敏之奸污。
(本节未完待续)
'1'《高安长公主神道碑》:惟开元二年龙集摄提格夏五月哉生明,高安长公主薨於长安永平里第,享年六十有六。
'2' 《旧唐书*郝处俊传》:
三年,高宗以风疹欲逊位,令天后摄知国事,与宰相议之。处俊对曰:「尝闻礼经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所主守也。陛下今欲违反此道,臣恐上则谪见于天,下则取怪于人。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后尚不许皇后临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传位于天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二圣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谨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族。伏乞特垂详纳。」中书侍郎李义琰进曰:「处俊所引经旨,足可依凭,惟圣虑无疑,则苍生幸甚。」帝曰:「是。」遂止。
《旧唐书*李义琰传》上元中,累迁中书侍郎,又授太子右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时天后预知国政,高宗尝欲下诏令后摄知国事,义琰与中书令郝处俊固争,以为不可,事竟寝。
'3' 见权毅墓志铭《唐故袁州刺史右监门将军驸马都尉天水权君墓志铭》及宣城公主墓志铭《高安长公主神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