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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明
校点完清·零陵陈德懋《注解伤寒论》后,面对着这薄薄的三本线装书,想起读书一辈子、爱书一辈子、藏书一辈子、恪守中国读书人基本准则生活一辈子的家父,不禁泫然泪下,感慨系之。
《伤寒论》一书,为东汉时期长沙太守张仲景所撰,张氏“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总结东汉以前的医学理论及临床实践经验,创立六经辨证法则,使中医辨证论治体系得以科学化、系统化,被医界誉为“方书之祖”、“不刊之典”,向为业中医者必修之经典。古之治伤寒之学者,更仆难数,所遗之著述见诸书目者,已逾千百家。家父吴震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自五岁发蒙读四子书,十六岁师从湘中儒医吴麓樵习医,二十出道悬壶至九十尽天年,驾鹤西去,凡七十年受业师影响,除穷研典籍而外,于湘籍医学著作,尤为注意收藏,鼎盛之时,有明·清手抄、木刻版本约百余部。暇时徜徉于长沙南阳街、文运街诸旧书肆中,凡见此类书籍,即倾囊购置,略无吝色。四九年湖南湘乡名医王松如家遭变故,遗书四佚,散落乡间,薄者敷蔽窗牖,厚者用作纸燃,其媳出身书香门第,见之痛心不已,乃冒险收藏数箧,偷运来长,辗转找到家父,说明原委。其时,家父亦颇窘迫,然见其属湘籍珍本者不少,若任其流失,日后恐难弥补,乃出售房屋一间,悉购其书,置柜收藏,且谓为平生快事之一。家父读书,了无禁区,除专业医家典籍而外,上自三坟五典、子史经传,下及稗官野史、符禁旁门,无不一一浏览,且告诫我“‘开卷有益’,一书能得一句之长,日积月累,终身受用无穷”;“读书需读原著,切不可偏听一家之说、一人之言,以偏概全,以讹传讹,误己误人,贻笑大方”;“善读书者,当从无字处下功夫,读出思想,读出精髓”,……。家父爱书,更为我辈之楷模,读书之前,必先洗手,读书之时,不卷页,不折角,读完犹如新书,然后分门别类,整齐放置,不时用毛刷除去尘埃。每年三九伏天,虽汗出如注,仍坚持在烈日下晒书,直至晚年迁居斗室,四壁高耸,终岁不见阳光,方始作罢。家父爱书、藏书、读书,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从他六十岁(1965年)时所作的一首“六十有感”诗看,我认为完全是一种人生的修炼、一种意境,其诗曰:
少小埋头经史间,成而役志习歧黄。
长耽典籍成痼癖,好读名篇变儒顽。
博奕欢娱非所好,会帮斗狠看人忙。
思量六十年中事,无毁无誉一楚狂。
正当他为自己“无毁无誉”而欣然自得时,一九六六年文革狂潮席卷中华大地,红卫兵至我家以破四旧之名焚书达一日一夜之久,所烧以线装旧书为主,损失之惨,实难评估。此情此景,家父对之唯以默然。所馀书籍因参与焚书之“闯将”感到疲劳,不愿再烧,乃以一纸封条,将其束之高阁。此后三年,派仗叠起,封存之书究竟作何处置,请示无门,家父仍不时从门隙窥视残书,面对鼠啮虫蠹,痛心不已。父子相商决定自行收拾,检点凡诸明清善本已十去其九,余者或首尾不全,或腰斩断缺,此情此景,至今思之犹感怵然。焚者业已失,残者弥足珍,讵料残书中竟见有成书于咸丰九年(1895年),零陵陈德懋注解之《伤寒论》,首尾三册仍为全璧,喜出望外,乃妥为收藏,再三嘱我日后设法传布于世。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十六年过去,湖南科技出版社乃有出版《湖湘名医典籍精华》之举,责编黄一九君,有心人也,广搜书源、选择善本、组织队伍、编审核校、事必躬亲。得知我处存此版本,数顾寒斋,促我整理出版。子明既受先人之托,复感黄君相邀之诚,乃将此孤本细录详抄,逐一点校,公诸于世。该书数历劫难,而今得以幸存并列于《湖湘名医典籍精华》之中,广布四海,吾意以为,是陈氏之幸、湘中医林之幸,亦是家父辛苦藏书、爱书之幸,家父九泉有知必欣然而曰“吾道不孤”。
湘人读书、治学风气,历来兴盛,且不说官宦门第、富庶人家追求门风有继、世代书香,即便寻常百姓、贫寒家庭,莫不以读书求知为荣,虽历尽千磨万难,忍饥挨饿,其志不改,稍得温饱,即购书藏书,代代相因,积成习俗。此次陈氏《注解伤寒论》面世,孤本不孤,薪火长传,表面看是家父收藏之功,实则乃中华文化固有美德之影响,渊源有自,正由于这千千万万不图虚名、不趋荣势的普通读书人,使这千年的文化传统得以保存至今,馨香永继,这种传统,作为儿孙辈的我们,是应该好好继承的。
陈氏之书共三卷,书长十八厘米(旧六寸),宽十二厘米(旧四寸),连扉页共一百八十页,三百六十面,每面十行,每行二十五字,木刻黑宋体,土纸印刷。从书成之时咸丰九年距今不过一百四十年,而陈氏生平事迹、学术渊源,已不可考。
细读全书,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
一、《伤寒论》自宋本失传,明、清治其学者大多以成氏《注解伤寒论》为其宗。而本书著者陈氏认为《伤寒论》“自宋林亿校正,叙入叔和序例,颠倒纲领,遂使本来面目俨若羚羊挂角,后起诸贤虽重有检校,然各执己见,位置无常,混收横插,坐令读者茫然,脉络难于寻绎”,“圣经理本自然,章旨一贯,错综参伍,全神尽失”。对此情形,他“绝流穷源,窃取配而再编次”,“总求脉络贯通,不拘前矩镬,归诸有条不紊而后已。”对成氏所订条文目次,作了较大的调整,其认识虽不无可商之处,但在彼时其不唯书、不唯古,敢破前人窠臼、敢于创新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
二、统观古之治伤寒学者,不外有三,一为以经解经,于理论上作进一步完善、提高之理论家;二为不甚注意理论,而专于伤寒诸方之使用下功夫,疗效斐然,卓然而为临床大家;三为既重理论,又重临床,理论之发挥以临床经验为基础,而经验之积累又形成新的认识,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极具临床指导意义。陈氏即既有理论又有实践者也。他对成氏诸论颇多异议,他认为“中风”、“伤寒”是古人所立证候之名,而非成氏所谓风为阳邪,寒为阴邪,风伤卫、寒伤营之类。并认为桂枝汤“为营弱证作托散法,非以(成氏)风为阳邪制”;麻黄汤“为卫实证作汗散法,非以(成氏)寒为阴邪制”;大青龙汤“为营卫俱病而挟里热者作两解法,亦非(成氏)中风见寒、伤寒见风制”,他说“成子不悟经旨,牵强穿凿”,并叹息“元明诸公,沿而习之,无有勘破,我朝明哲,亦且因之以为模楷”,使“仲景心传,沦晦不明”,对成氏的注解他评论是“言之虽文,而实得则未”,即指成氏对张仲景的《伤寒论》在理论上虽谈得比较好,而临床实践经验却很缺乏。故此,他将自己对《伤寒论》的理解,结合临床运用的体会,重新注解一番,重在对病因病机的认识,症状发生的机理阐述及临床上如何运用等,对有的条文他也引证其他一些伤寒注家的看法,反复说明、反复印证,务期读者从中能有所获,其用心之良苦,实堪钦佩。
三、陈氏基于他注解《伤寒论》的这一目的,故将《伤寒论》的条文,按他的认识重新调整了一番,将中风及与中风有关和使用桂枝汤类方的条文,列为太阳上篇;将伤寒和与伤寒有关及使用麻黄汤类方的列为太阳中篇;与风寒两伤有关的条文列为太阳下篇,分别予以阐述,在条文次序上与传统的成氏本、赵开美复刻宋本不尽相同。如宋本二六六、二六七及三四一、三四二等四条,在本书中就并为两条。也有的条文在文字上与宋本有异,如在宋本一一七条前即加有“温针必惊”等字,不知所据何本。他的这种作法是不是正确,这里暂不作评,但作为学术上的争鸣,我认为还是有它的独到之处,学术就是在争鸣中不断地前进、完善的。因此,即使是陈氏的一家之言也有研究价值,整理、出版是非常恰当的。
四、根据本书所引条文来看,当是以成氏本为底本,但有的条文却不尽相同,是否当时还有别本《伤寒论》存在?抑或为陈氏引据其他医籍,均未可知,有关这些似乎也可以作为进一步探讨的课题,但此次目的仅在于整理,这里提出来给今后对此有兴趣研究者作一参考。
本书因系孤本,在整理过程中条文尚可借助其他《伤寒论》版本参考,而陈氏所作之注则无任何旁证材料,年代久远,有的字迹模糊,有的纸张破损,偶有字句缺损,倘从上下文无法揣测其意者,只好用“□□”表示,有的猜测可能为什么内容时,即用“疑为╳╳”列出,意在给读者作一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