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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起而为政,毅然以天下自任,开言路,进贤才。凡新法之为民害者,次第取而更张之,不数月之间,刬革略尽。海内之民,如寒极而春,旱极而雨,如解倒悬,如脱桎梏,如出之水火之中也。相与咨嗟叹息,欢欣鼓舞,甚若更生,一变而为嘉祐、治平之治。君子称其有旋乾转坤之功,而光于是亦老且病矣。天若祚宋,ME遗一老,则奸邪之势未遽张,绍述之说未遽行,元祐之臣固无恙也。人众能胜天,靖康之变,或者其可少缓乎?借曰有之,当不至如是其酷也。《诗》曰:「哲人云亡,邦国殄瘁。」呜呼悲夫!
康济美象贤,不幸短命而死,世尤惜之。然康不死,亦将不免于绍圣之祸矣。
吕公著,字晦叔,幼嗜学,至忘寝食。父夷简器异之,曰:「他日必为公辅。」恩补奉礼郎,登进士第,召试馆职,不就。通判颍州,郡守欧阳修与为讲学之友。后修使契丹,契丹主问中国学行之士,首以公著对。判吏部南曹,仁宗奖其恬退,赐五品服。除崇文院检讨、同判太常寺。寿星观营真宗神御殿,公著言:「先帝已有三种御,而建立不已,殆非祀无丰昵之义。」进知制诰,三辞不拜。改天章阁待制兼侍读。
英宗亲政,加龙图阁直学士。方议追崇濮王,或欲称皇伯考,公著曰:「此真宗所以称太祖,岂可施于王。」及下诏称亲,且班讳,又言:「称亲则有二父之嫌,王讳但可避于上前,不应与七庙同讳。」吕诲等坐论濮王去,公著言:「陛下即位以来,纳谏之风未彰,而屡绌言者,何以风示天下?」不听。遂乞补外,帝曰:「学士朕所重,其可以去朝廷?」请不已,出知蔡州。
神宗立,召为翰林学士、知通进银台司。司马光以论事罢中丞,还经幄。公著封还其命曰:「光以举职赐罢,是为有言责者不得尽其言也。」诏以告直付阁门。公著又言:「制命不由门下,则封驳之职,因臣而废。愿理臣之罪,以正纪纲。」帝谕之曰:「所以徙光者,赖其劝学耳,非以言事故也。」公著请不已,竟解银台司。
熙宁初,知开封府。时夏秋淫雨,京师地震。公著上疏曰:「自昔人君遇灾者,或恐惧以致福,或简诬以致祸。上以至诚待下,则下思尽诚以应之,上下至诚而变异不消者,未之有也。惟君人者去偏听独任之弊,而不主先入之语,则不为邪说所乱。颜渊问为邦,孔子以远佞人为戒。盖佞人惟恐不合于君,则其势易亲;正人惟恐不合于义,则其势易疏。惟先格王正厥事,未有事正而世不治者也。」礼官用唐故事,请以五月御大庆殿受朝,因上尊号。公著曰:「陛下方度越汉、唐,追复三代,何必于阴长之日,为非礼之会,受无益之名?」从之。
二年,为御史中丞。时王安石方行青苗法,公著极言曰:「自古有为之君,未有失人心而能图治,亦未有能胁之以威、胜之以辩而能得人心者也。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而生议者一切祗为流俗浮论,岂昔皆贤而今皆不肖乎?」安石怒其深切。帝使举吕惠卿为御史,公著曰:「惠卿固有才,然奸邪不可用。」帝以语安石,安石益怒,诬以恶语,出知颍州。
八年,彗星见,诏求直言。公著上疏曰:「陛下临朝愿治,为日已久,而左右前后,莫敢正言。使陛下有欲治之心,而无致治之实,此任事之臣负陛下也。夫士之邪正、贤不肖,既素定矣。今则不然,前日所举,以为天下之至贤;而后日逐之,以为天下至不肖。其于人材既反覆不常,则于政事亦乖戾不审矣。古之为政,初不信于民者有之,若子产治郑,一年而人怨之,三年而人歌之。陛下垂拱仰成,七年于此,然舆人之诵,亦未有异于前日,陛下独不察乎?」
起知河阳,召还,提举中太一宫,迁翰林学士承旨,改端明殿学士、知审官院。帝从容与论治道,遂及释、老,公著问曰:「尧、舜知此道乎?」帝曰:「尧、舜岂不知?」公著曰:「尧、舜虽如此,而惟以知人安民为难,所以为尧、舜也。」帝又言唐太宗能以权智御臣下。对曰:「太宗之德,以能屈己从谏尔。」帝善其言。
未几,同知枢密院事。有欲复肉刑者,议取死囚试劓、刖,公著曰:「试之不死,则肉刑遂行矣。」乃止。夏人幽其主,将大举讨之。公著曰:「问罪之师,当先择帅,苟未得人,不如勿举。」及兵兴,秦、晋民力大困,大臣不敢言,公著数白其害。
元丰五年,以疾丐去位,除资政殿学士、定州安抚使。俄永乐城陷,帝临朝叹曰:「边民疲弊如此,独吕公著为朕言之耳。」徙扬州,加大学士。将立太子,帝谓辅臣,当以吕公著、司马光为师傅。
哲宗即位,以侍读还朝。太皇太后遣使迎,问所欲言,公著曰:「先帝本意,以宽省民力为先。而建议者以变法侵民为务,与己异者一切斥去,故日久而弊愈深,法行而民愈困。诚得中正之士,讲求天下利病,协力而为之,宜不难矣。」至则上言曰:「人君初即位,当正始以示天下,修德以安百姓。修德之要,莫先于学。学有缉熙于光明,则日新以底至治者,学之力也。谨昧死陈十事,曰畏天、爱民、修身、讲学、任贤、纳谏、薄敛、省刑、去奢、无逸。」又乞备置谏员,以开言路。拜尚书左丞、门下侍郎。
元祐元年,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三省并建,中书独为取旨之地。乃请事于三省者,与执政同进呈,取旨而各行之。又执政官率数日一聚政事堂,事多决于其长,同列莫得预。至是,始命日集,遂为定制。与司马光同心辅政,推本先帝之志,凡欲革而未暇与革而未定者,一一举行之。民欢呼鼓舞,咸以为便。光薨,独当国,除吏皆一时之选。时科举罢词赋,专用王安石经义,且杂以释氏之说。凡士子自一语上,非新义不得用,学者至不诵正经,唯窃安石之书以干进,精熟者转上第,故科举益弊。公著始令禁主司不得出题老、庄书,举子不得以申、韩、佛书为学,经义参用古今诸儒说,毋得专取王氏。复贤良方正科。
右司谏贾易以言事讦直诋大臣,将峻责,公著以为言,止罢知怀州。退谓同列曰:「谏官所论,得失未足言。顾主上春秋方盛,虑异明有进谀说惑乱者,正赖左右争臣耳,不可豫使人主轻厌言者也。」众莫不叹服。
吐蕃首领鬼章青宜结久为洮、河患,闻朝廷弭兵省戍,阴与夏人合谋复取熙、岷。公著白遣军器丞游师雄以便宜谕诸将,不逾月,生致于阙下。
帝宴近臣于资善堂,出所书唐人诗分赐。公著乃集所讲书要语明白、切于治道者,凡百篇进之,以备游意翰墨,为圣学之助。
三年四月,恳辞位,拜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宋兴以来,宰相以三公平章重事者四人,而公著与父居其二,士艳其荣。诏建第于东府之南,启北扉,以便执政会议。凡三省、枢密院之职,皆得总理。间日一朝,因至都堂,其出不以时,盖异礼也。
明年二月薨,年七十二。太皇太后见辅臣泣曰:「邦国不幸,司马相公既亡,吕司空复逝。」痛闵久之。帝亦悲感,即诣其家临奠,赐金帛万。赠太师、申国公,谥曰正献,御笔碑首曰「纯诚厚德」。
公著自少讲学,即以治心养性为本,平居无疾言遽色,于声利纷华,泊然无所好。暑不挥扇,寒不亲火,简重清静,盖天禀然。其识虑深敏,量闳而学粹,遇事善决,苟便于国,不以私利害动其心。与人交,出于至诚,好德乐善,见士大夫以人物为意者,必问其所知与其所闻,参互考实,以达于上。每议政事,博取众善以为善,至所当守,则毅然不回夺。神宗尝言其于人材不欺,如权衡之称物。尤能避远声迹,不以知人自处。
始与王安石善,安石兄事之,安石博辩骋辞,人莫敢与亢,公著独以精识约言服之。安石尝曰:「疵吝每不自胜,一诣长者,即废然而反,所谓使人之意消者,于晦叔见之。」又谓人曰:「晦叔为相,吾辈可以言仕矣。」后安石得志,意其必助己,而数用公议,列其过失,以故交情不终。于讲说尤精,语约而理尽。司马光曰:「每闻晦叔讲,便觉己语为烦。」其为名流所敬如此。
绍圣元年,章惇为相,以翟思、张商英、周秩居言路,论公著更熙、丰法度,削赠谥,毁所赐碑,再贬建武军节度副使、昌化军司户参军。徽宗立,追复太子太保。蔡京擅政,复降左光禄大夫,入党籍,寻复银青光禄大夫。绍兴初,悉还赠谥。子希哲、希纯。
希哲字原明,少从焦千之、孙复、石介、胡瑗学,复从程颢、程颐、张载游,闻见由是益广。以荫入官,父友王安石劝其勿事科举,以侥幸利禄,遂绝意进取。安石为政,将置其子雱于讲官,以希哲有贤名,欲先用之。希哲辞曰:「辱公相知久,万一从仕,将不免异同,则畴昔相与之意尽矣。」安石乃止。
公著作相,二弟已官省寺,希哲独滞管库,久乃判登闻鼓院,力辞。公著叹曰:「当世善士,吾收拾略尽,尔独以吾故置不试,命也夫!」希哲母贤明有法度,闻公著言,笑曰:「是亦未知其子矣。」
终公著丧,始为兵部员外郎。范祖禹,其妹婿也,言于哲宗曰:「希哲经术操行,宜备劝讲,其父常称为不欺暗室。臣以妇兄之故,不敢称荐,今方将引去,窃谓无嫌。」诏以为崇政殿说书。其劝导人主以修身为本,修身以正心诚意为主。其言曰:「心正意诚,则身修而天下化。若身不能修,虽左右之人且不能谕,况天下乎?」
擢右司谏,辞,未听,私语祖禹曰:「若不得请,当以杨畏、来之邵为首。」既而不拜。会绍圣党论起,御史刘拯论其进不由科第,以秘阁校理知怀州。中书舍人林希又言:「吕大防由公著援引,故进希哲以酬私恩。凡大防辈欺君卖国,皆公著为之倡;而公著之恶,则希哲导成之,岂宜污华职。」于是但守本秩,俄分司南京,居和州。
徽宗初,召为秘书少监,或以为太峻,改光禄少卿。希哲力请外,以直秘阁知曹州。旋遭崇宁党祸,夺职知相州,徙邢州。罢为宫祠。羁寓淮、泗间,十余年卒。
希哲乐易简俭,有至行,晚年名益重,远近皆师尊之。子好问,有传。
希纯字子进,登第,为太常博士。元祐祀明堂,将用皇祐故事,并飨天地百神,皆以祖宗配。希纯言:「皇祐之礼,事不经见,嘉祐既已厘正。至元丰中,但以英宗配上帝,悉罢从祀群神,得严父之义,请循其式。」从之。
历宗正、太常、秘书丞。哲宗议纳后,希纯请考三代昏礼,参祖宗之制,博访令族,参求德配。凡世俗所谓勘婚之书,浅陋不经,且一切屏绝,以防附会。迁著作郎,以父讳不拜。擢起居舍人,权太常少卿。
宣仁太后崩,希纯虑奸人乘间进说摇主听,即上疏曰:「自元祐初年,太皇听断,所用之人皆宿有时望,所行之事皆人所愿行。唯是过恶得罪之徒,日伺变故,捭阖规利,今必以更改神宗法度为说。臣以为先帝之功烈,万世莫掩。间有数事,为小人所误,势虽颇有损益,在于圣德,固无所亏。且英宗、神宗何尝不改真宗、仁宗之政,亦岂尽用庆祖、太宗之法乎?小人既误先帝,复欲误陛下,不可不察。」未几,拜中书舍人、同修国史。
内侍梁从政、刘惟简除内省押班,希纯以亲政之始,首录二人,无以示天下,持不行。由是阉寺侧目,或于庭中指以相示曰:「此缴还二押班词头者也。」
章惇既相,出为宝文阁待制、知亳州。谏官张商英憾希纯,攻之力。又以外亲嫌,连徙睦州、归州。自京东而之浙西,自浙西而上三峡,名为易地,实困之也。公著追贬,希纯亦以屯田员外郎分司南京,居金州。又责舒州团练副使,道州安置。建中靖国元年,还为待制、知瀛州。徽宗闻其名,数称之。曾布忌希纯,因其请觐,未及见,亟以边,遽趣遣之。俄改颍州,入崇宁党籍。卒,年六十。
论曰:公著父子俱位至宰相,俱以司空平章军国事,虽汉之韦、平,唐之苏、李,荣盛孰加焉。夷简多智数,公著则一切持正,以应天下之务,呜呼贤哉。其论人才,如权衡之称物,故一时贤士,收拾略尽。司马光疾甚,谆谆焉以国事为托,当时廷臣,莫公著若也审矣。追考其平生事业,盖守成之良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