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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活受罪”的愚蠢行径在这次的疯彩事件里得到了初步体现,小说借此暗示了憨钦仔个人尊严溃败的先兆,已经在这次的事件中显露出来了。
另一个小插曲则是憨钦仔因欠债不还而导致了一场被严重羞辱的事件。憨钦仔的尊严在这次事件中进一步被摧毁。由于失业导致的生活无着,憨钦仔曾经欠下不少无法偿还的债务。平时他为了走到棺材店对面罗汉脚聚集的茄冬树下时,常常要反复推敲行走的路线,甚至钻“狗洞”也在所不惜,就是为了避免碰到债主。可憨钦仔又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常常会一得意就忘形,为此他曾吃了很大苦头。有一次,由于在罗汉脚里自我吹嘘得太得意,一时昏了头的憨钦仔忘记了欠账之事,竟然走上了那条向他逼债逼得最紧的烟酒店的路上,结果被债主仁寿逮个正着。这时憨钦仔首先考虑的是面子问题,面对围观的人群,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请求:“仁寿兄,请放手,我求求你。”“人这么多给我一点面子吧,请放手。”但仁寿却故意更大声地喧嚷:“啊!你这样的人,也想要面子啊?你们有没有听到?”仁寿得意地把目光投向人群,大声嘲讽地说:“这叫做死要面子啦!”说完还像猫捉耗子似地使劲摇晃憨钦仔的单薄身子,使憨钦仔难受得好像五脏六腑都错位了似的;憨钦仔顿感忍无可忍,态度正想转成强硬蛮横,却突然软下来,因为“他觉得把态度挺硬起来一定会把‘憨钦仔’这个东西,完全碰碎得找不到尸身”。在这里,某种与生俱来的“人”的尊严早已扭曲为一种俗陋的现实需要,又因在现实中撞得粉碎而沦为极端的自卑,于是憨钦仔改口称对方“仁寿叔公”,求他“再做个人情吧”之后,仁寿才放手威胁道:“下次再不还……以后就剥你的衣服。”看热闹的人群中于是传来了笑声:“仁寿值得啦!哟,一个这么大的孙子。”这场景令人不禁联想到阿Q被人打后自称“虫豸”的情况,二者之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当众出丑,对于一向好面子,且自尊心极强的憨钦仔而言,不啻是世界末日提前来临,他“羞得头勾下来想钻到地底下去。一直觉得自己在小镇里拥有一点什么的,现在已经全破产了,原想极力求饶挽回一点点什么也好的意志,也都崩溃了。他的精神可以说陷于瘫痪的状态,连本能上的某种行为,亦都清醒地加以抑制”。当他如老鼠般跑回到公园的防空洞时,“他一进门,砰地倒在竹床上,竟不知不觉地流泪,慢慢地鼻涕呛得满壁,慢慢地竟激动得哭起来,从他成人二三十年来,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憨钦仔的自尊在这次的事件中受到了进一步的摧毁。事实上,憨钦仔这次的出丑并非一次偶然事件,有着一定的必然性,导源于他一贯以来的盲目自尊与得意忘形的性格。当然,憨钦仔这种性格的产生是有一定的社会原因的。在中国人心目中,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立足,乃至于在社会上生存,面子是最重要的必需品,也是人们竭尽全力维持尊严的体现。因此憨钦仔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他不但要赢,还要顾全自己的面子”。经过这次事件之后,憨钦仔更加无处可去了,依然只能死乞白赖地混在茄冬树下的罗汉脚行列中,但却不敢再幻想能重新恢复自尊了。由于生存与尊严的不能并存,憨钦仔因过分执著尊严反而失去了尊严,过分维护面子却当众出丑,小说就在这场充满悲悯意味的滑稽戏中演示着憨钦仔的故事。换言之,憨钦仔在生存与尊严之间的无奈挣扎,将他置于人们道德评判的场阈中,使人们在他扮演的种种充满滑稽意味的悲喜剧中,不仅发现了人性所具有的许多一般性缺陷,而且使人们能够站在一个较高的位置,看清憨钦仔这类人必然遭受的悲剧命运,以及他们对自己命运的无知。憨钦仔这样卑微的“小人物”之所以会感到他们的处境每况愈下,完全是因为他们搞不懂外在环境所发生的变化,更不明白已经变化了的社会环境才是逼迫他们不断沉沦与堕落的根本原因。然而也正因为不懂,所以他们就以自己有限的、甚至是错误的认识去试图抗拒不幸的命运之轮,导致他们常常在与现实的冲突中,因为无知却又自以为是的态度而生发出一种喜剧感来。小说亦由此深刻揭示了转型期台湾社会的无情性与残酷性。
第三阶段的故事:写憨钦仔因“死要面子”和“搞不清状况”而经历了尊严彻底被摧毁和生路濒临断绝的悲惨状况后,竟然绝处逢生,开始转运。有一天,区公所突然派人来找他打三天锣,催缴房捐税和综合所得税。重操旧业的憨钦仔因而再次耀武扬威了起来,“锣亮起来了,那失落的日子,悄悄地回到他身边,那么稔熟,那么叫他精神焕发起来。”可他一得意又故态复萌,神气活现地反嘲同伙:“我憨钦仔讲话算话,说暂时就是暂时,我没有你们的狗牙啃棺材板。”“你们这些啃棺材板过一辈子的罗汉脚,我可和你们不同!”憨钦仔此时不但恢复了尊严,并且被大家嫉妒和羡慕。他决意好好把握机会,把这次催税的工作做好,但因过于兴奋而殷勤地画蛇添足,他胡编乱造、添油加醋、赌咒发誓地说了许多雇主没要求他说的话,从而将事情给搞砸了:
三声令他满意的锣声后,他感到稳稳的,而大声叫嚷起来:
打锣打这儿来——
通知叫大家明白——
今年度的房捐税和综合所得税啊——
到月底一定要缴齐——
要是没缴啊——
这个官厅你们就知道,会像锯鸡那样的锯你们——很多路人听了他这么说,大家都笑起来了。憨钦仔马上连连敲了三声锣压了那笑声说:
笑——?缴完了才笑——
千万不要铁齿——
不信到时候看看,要是我憨钦仔讲白贼者——
我憨钦仔的嘴巴让大家掴不哀——
他想了想,这还差不多。打了半辈子锣,像今天这种情形,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所走过的地方,听众就沸腾起来,听众笑得越热闹,他的来劲更大。心里也禁不住暗地欢喜:这种场面看喇叭车有什么办法!没有我憨钦仔打锣哪里办得到。
从这“当当当”三声锣敲响后的内容中,可以从中窥见憨钦仔的自鸣得意,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幸后果。正当憨钦仔为自己会编造与会吹嘘的才能而深深地自我陶醉,甚至还因以前打锣只会照雇主的意思说,怎么不会像今天这样动脑筋想些话加上去而后悔之际,灾难果然立刻跟着降临了,随着区公所职员因为他出言无状而出现,用一句“憨钦仔,你马上停止,马上回公所”的话,宣告了他又一次落入了失业的境地。这次憨钦仔恐怕是真的玩完了。他才做了一天的关于“疯彩、歌仔戏、老米酒、香烟、臭头他们”的那些美梦不得不再次破灭。宛如刚刚匍匐在希望的高塔面前,正欲向上攀登时,高塔却突然倒塌了,让他堕入到了更深、更狭的深渊里。命运又一次无情地开了他的玩笑,这一次生计上和精神上所受到的双重打击,对憨钦仔来说,可谓是空前沉重的。憨钦仔此时已经完全茫然若失了,他只是机械地拿着锣,在群众好奇而严肃的围观中,一边敲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布告。小说这样刻画:“憨钦仔就站在那里,头垂了下来,眼也垂下来……好奇的人,一层一层地围着他,肃然的气氛从里面向外围渲染出去……没走几步,憨钦仔突然停下来,教人意外的提起锣,抡起锣槌,连连重重的敲了三下,一时失去斟酌,第三声的锣沉闷地噎了一声,一块三角形的铜片,跟着掉落在地上。憨钦仔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他疯狂地嘶喊着……他的声音已经颤抖的听不清楚说什么了。但是他的嘴巴还是像在讲话……‘我憨钦仔,我憨钦仔。’”这一连贯的细节性场景,像电影蒙太奇似的展现了憨钦仔自尊受损后的迷茫与狂怒。这最后的三声锣响,不仅是憨钦仔哀怨的悲鸣,而且也是作者促其警醒的呼声。这三声极具震撼力的绝望锣声,正是小说使憨钦仔性格臻于完美的不可或缺的一笔。依照憨钦仔忍辱屈从的性格和这次打锣机会的得之不易来看,若不是已经真正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是根本不会如此决绝而又悲愤地敲响这三声锣的,而那随着第三声锣响而掉落在地上的“一块三角形的铜片”,不仅象征了憨钦仔所有希望的彻底粉碎,更象征了他精神上的彻底崩溃,暗示了憨钦仔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脱离罗汉脚的行列了,而且他未来的命运将更为凄惨,将会遇到更多的迷茫和更大的悲哀。其实,长年处于社会底层被压抑的憨钦仔,只不过是想把自己在社会中的价值和地位证明给人们看看而已,所以才会在打锣催税时自动加进去那些显得荒谬绝伦的话,导致他打锣的最后一次演出完全脱了轨。这既是因为他未能了解那面铜锣的消失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也是由于台湾社会当时特殊的威权统治所造成的。憨钦仔所追求的无非是一个正常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和尊严,但当这最起码要求也无法达到时,他只好借最后一次打锣的机会,下意识地喊出心头的不平与愤懑:“这个官厅你们都知道,会像锯鸡那样的锯你们。”换言之,小说能在当年台湾那个政治高压的环境下,借憨钦仔的嘴巴呐喊出“这个官厅你们都知道,会像锯鸡那样的锯你们”这样的抗议,作者是需要有一股极大的勇气的。憨钦仔就在这样复杂难言的悲哀与怨尤中,竭尽全力完成了他作为人的自我价值求证的最后仪式,虽然憨钦仔还试图用“我憨钦仔,我憨钦仔”的喃喃低语来唤回自我的存在,但那毕竟已经不可能了,过去的“辉煌”不再,往日的美梦亦已成空。至此,憨钦仔走完了自己的悲剧道路,故事也就结束了。靠打锣为生的憨钦仔因装了扩大器的三轮车的到来而失业,他的生存危机恰恰缘于时代的发展,时代的前进和科技的发展并没有给他带来富裕和幸福,反而打碎了他的饭碗和尊严,这使得他身上所闪现的善良品格,以及他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做的一系列挣扎与努力赢得了合理性,让人们在嘲笑他的同时,又不得不满怀同情。由此可见,憨钦仔这一形象带给人们的启示意义,恰如鲁迅所言:能够“穿掘着灵魂的深处,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创伤,又即从这得伤和养伤的愈合中,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鲁迅:《〈穷人〉小引》,见《鲁迅全集?集外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页。。小说也就由此不露声色地显示了它的巨大批判力量——“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德]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版,第9页。
值得注意的是,在黄春明塑造的所有乡土人物形象中,憨钦仔是塑造的最好的形象之一,这是一个性格复杂、丰富的“圆形”人物。这也许是因为黄春明非常熟悉这个人物的原型。黄春明曾在小说集《锣》的自序中讲述了他和憨钦仔交往的情况:“我在走廊那里看到你了。你蹲在那里指着彩旗的竹竿,看来像很疲倦。我跟你点了点头,你也跟我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你似乎也对我很熟了。我们家乡那种小地方就是这样,每人同一个地方见几次面,虽不相识,但在感觉上已经就熟了。其实我对你好熟好熟呵!当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常看你在我们小镇上敲锣。有一次你替人敲锣找小孩,我觉得很好玩。我跟着你走了好几条街。后来到了屠宰场猪灶那里,你突然发现后面这个小影子跟你走了好远的路。你把我喝回去。当我回头走的时候,你又很关心的叫住我。问我住哪里?谁的孩子?认不认识路回去?我什么都没理你,掉头开步就跑回家了。还有我在公园的防空洞,也听过你说鬼故事。”黄春明:《给憨钦仔的一封信》,见小说集《锣》“自序”,(台北)远景出版社1974年版。小说通过刻画憨钦仔这个人物如何在现实生活的巨浪中挣扎,如何在没落中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着力描写了他的精神世界,将他性格中所具有的愚昧又狡猾、胆怯又逞强、善良又机灵、自卑又自负、坚忍又超迈、穷涩又油滑、倾轧又健忘、违心又忏悔,以及屈辱又自尊等多重因素,恰如其分地用行动和语言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了。这些性格因素是一对对矛盾的组合,既相互对立,又完整一致地统一于憨钦仔的身上。之所以会这样,客观上是由于憨钦仔所处的环境和地位使然,因为憨钦仔愚昧保守而未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