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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盒盖掀开,久违的香味已经从中飘散出来 —— 那是多么熟悉的滋味啊:豆汁儿与胶圈儿,旁边儿还搁着一晚浓酱的豆腐脑,热气腾腾的,虽然没肉,却是绝对的京味。我也没问来由,伸出勺筷便吃,洪屠户和胡老三他们也不说话,就在一边看着笑。
风卷残云佳食去,大腹便便知焉来。不到一刻钟,我便扫光了桌面上的所有吃喝,待下人收净了碗筷,我便与他三人重新商量起动身返回关东的事情来。我的意见是很坚决的,越早返回到关东,越早救出四爷越好,洪胡二人亦然,唯独华莱士面露难色。
我是理解华莱士的,一个外国人,为了自己的一点理想,不远万里,跑到中国来折腾了好几十年,一不作恶国人,二不浸淫女色,唯独对一本情有独钟,单凭这份精神也值得凡人敬仰。只可惜四爷身陷深山,静玉在哈尔滨也是近况未卜,我难得有一份闲心与之商量找寻找《太平要术》,于是只能劝解他暂时在买办处等信。
华莱士内心很失落,我看的出来,而他又是日后我计划里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为了平息他的情绪,我临时想出一个主意:先把洪胡二人支走,再把华莱士叫到内室,将在吴三桂墓穴取得的两只小金箱子交给了他。这两只小金箱子我以前交代过,它们本是踩在了陈圆圆的两脚之下的神器。按燕叔的推断,那里面装的不是倾国的财富,就是惊天的秘密。这一路走来,我没少了研究他们,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找到这金箱子的一点破绽来,哪怕是插钥匙的一个小孔,而这坨金子却又分明地铸成了一个箱子的模样,让人无时不刻对它浮想联翩。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再骗华莱士,说这箱子乃是燕叔所留,里面藏着一些与《太平要术》有大相关的资料,而燕叔在世之时就想打开查验,但迫于开启的方法太过繁琐,所以没有启开。华莱士一听此言,脸上又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喜颠颠地取了那两只箱子。末了,我又掏出了在蓬莱仙岛之外,大战巨鱿那天,埋葬船老板时所发现的一本德文日记和牛皮地图,拜托他将日记熟读,待我们返回之时,将里面大致的内容翻译出来。华莱士接了所有物件,信誓旦旦地承诺,世上没有他打不开的机关埋伏,更没有他翻译不了的文字语言,让我们三人放心前去好了。
告别了华莱士,我心中异常坦然,又将洪胡二人请来,商定了具体出发的时间。一天之后,依仗着华莱士的庞大势力,我们没费吹灰之力,便在胶澳港口搭上了他特地安排的燃油快艇。掌船的是个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身材七尺有余,赤着膀子,一身黝黑黝黑的腱子肉上浮着一层深深的“水锈” —— “水锈”是渔家人独有的标志,更是他们资历的象征。我以前在京城听说书人讲《忠义水浒传》时,就常听先生提过:梁山泊水军里头,众人技艺皆高深莫测,论资排辈之时,实在没有凭据,众人闹到最后,互不服气,竟以水锈的厚度为凭来确定尊卑身份。说实在的,我一直不惮于以险恶之心去度量那些草莽英雄,然而这样荒诞的比拼方法,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觉得有杜撰之嫌。
那小伙张开单臂,一手招呼我们上船,另一只手狠拽船后马达的铁线。随着他手起绳落,那马达如同一头出了笼巨兽,狠狠朝天嘶鸣了一声,随机船尾黑烟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船体开始震动,小艇开始由慢到快,歪歪斜斜向前运动。
随着速度的提升,小艇越开越快,最后竟能稳稳地沿着一条直线前行。我坐在船上,一边伸手抚摸船尾激起的层层浪花,一边远眺急速离去的码头,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国人啊国人,是你发明了指南针,可最后洋人却拿起它远征东方,使你蒙受着亡国之辱;是你发明了火药,可最后洋人却拿着洋枪洋炮,敲开你闭关锁国的大门,将鸦片源源不断的输进你的体内;是你发明了造纸和活字印刷术,教会了人们如何以纸为书教化后人,可最后洋人拿给你的,却是一摞摞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千百年来,中国人不断地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可最后,这些奇迹不是悄然湮灭得无影无踪,就是戏剧性地被朝庭诬为歪门邪道。所以,我觉得,中国之所以不兴,不是因为国民之愚,而是因为政府之弱 —— 不仅仅是叶赫纳拉氏出的婊子慈禧,更是中国这人吃人的制度。孙中山先生讲的没错:中国这前四千九百年,缺的就是民主,短的就是自由。
见我双目紧锁,眉头紧皱,小伙子朗朗地朝我笑了一声,说道:“怎么?第一次坐船么?要是肚子涨得难受,就趴在船沿吐在海里好了”,我听完苦笑一声,应道:“不瞒你说,我去年的前半年都是在海上渡过的,所以一般的小风小浪,根本不能将我奈何”
小伙子听后面露惊色,问道:“客官您不是说笑吧?整个半年都在海上?”
“当然不是说笑了,你是渔家,你知道:从蓬莱到云南,以普通的帆船不是要走半年么?”
“蓬莱?”,小伙子更来兴趣了,“据我所知,蓬莱的船夫,敢于跑这么路程的,除了‘小白鲢’徐友致之外,应该再没有旁人了”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我听后心中不禁一惊。
“因为徐友致是我的大伯”,小伙子很是骄傲地挺了挺胸脯,“难怪这几个月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原来他随你们去了云南”
“对……他确实是跟着我们去的”,说到这儿我语气有些发沉,“但…你大伯死在了海口”
“什么?”,小伙子急得差点蹦了起来,他的手一歪歪,汽艇的方向舵一下就偏了,差点儿把我们仨甩进海里,“你再说一遍”,小伙子的语气已近命令。
“你……你大伯死在了海口”,我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怎么死的?以他的船技和水性,是绝对不可能落水出事的……“,小伙子自言自语道。
“我们在海口遭了一伙海盗,你大伯为了甩开他们,在外头开船,船外的匪徒太多,徐老先生不幸被流弹击中”,看到小伙子的表情,我没敢把含琢杀死徐老板的事情透露给他,更没敢说出徐老板尸首成为雀鳝阴阳阵这个惨绝人寰的现实。
“唉……”,小伙子听完眼角无声地滑落两颗豆大的泪珠,气得直用拳头击打自己黝黑的胸脯,“那你们可给我大伯留下一具全尸么?”,他又问道。
“没有……”,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也不禁有些黯然,“当时船翻了,我们全都栽进了水里,我是个旱鸭子,等我醒来时,我们已经被官军救下了。据周围的船客们讲,当时的水很是湍急,徐老先生的尸首已被冲到了下游”
→第十四章 … 重返(二)←
听完我一番叙述,小伙把艇子停在海面中央,用手紧抚着脸低头不语。我心中稍有些不解:按照常理来讲,叔侄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远,但这黑肤小伙的反映也着实太强烈一点。我深居皇城根,活在天子脚下,在那孔孟教化,忠孝成风的地方,许多人尚且对父母长尊的死讯不甚关心,而他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小港,听到伯父死去尚能够如此悲痛,也不枉是一名重情重义的好人,想着想着,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不出来,你倒是一个如此注重情意的好侄儿”
小伙子听完擦了擦眼泪说道:“这位兄弟,我不瞒你,其实这‘小白鲢’徐友谅乃是我的生身之父。十七年前,我爹因为我叔婶久婚不育,跟我家苦苦哀求,才将我托给他们抱养。叔婶家底子比较薄,儿时的日子过得相当惨淡,我小时一直因为身份和贫穷的原因受到同龄人的排斥,所以我特别记恨他将我抛弃的事实。父亲为了化解这事,平均每年都要登门看我好几次,这件给德国人运输拉货的工作,也是他托了关系弄来的,艇子也是他给我买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没停了关心我,体贴我,其实从前几年,我就已经接受了他,并把他当成一名真正的父亲,但我 …… 我却一直为了维持那份所谓的‘面子’,保持着那份哀怨的姿态,不给他好脸子,我一直想着,等我赚够了钱,再开着艇子回蓬莱找他,当着爹娘和众乡亲的面,体体面面地返家…… ”,说到这儿,那小伙子声泪俱下,已然泣不成声了。
“唉……”,我也不禁长叹了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何尝不是人世间最为悲痛的事情。而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我和燕叔的贪念,因为独孤璞以玉相诱,更因为我法妻含琢的邪恶海阵,所以对此我必须要负起全权的责任,想到这儿,我伸手抓住他布满水锈的手掌,与他说道:“天意,这一切都是天意啊!我去时坐的是你爹的铁船,回来时坐的竟是他儿子的汽艇,这是你爹的在天之灵没散,是你爹放心不下,让我照管你的余生啊”,说到这儿,我将手伸进背囊,将燕叔生前留给我的一张万两银票掏出说道:“兄弟,你爹为了送我,将命都丢了,他老人家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你若不嫌弃,我们就结为兄弟吧,这是你爹生前留给你的一万两白银,听兄弟一句劝,海上这碗饭不好吃,你跑完这一趟就再别干了,变卖了这艇子回蓬莱与你母亲团聚吧”
小伙子接了银票,怔怔地盯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海浪肆意冲着小艇,直把洪屠户和胡老三吓得脸色发白,紧紧地抓住艇的铁沿子。注视了良久,小伙子终于开口问道:“先生,我爹怎会有这么些银子?如若这钱真是他老人家的,我倒可以收下,但这要是您于心不忍所施舍的,还请您收回去”
我在心中不禁对小伙子的正派作风暗暗佩服,心想:这钱算是给对人了,我也算是给徐老板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心中少了一些愧疚,于是便答道:“你想到哪去了,这一万两银子乃是我老叔收了徐老前辈一块美玉所开的价钱,如今徐老前辈人已作古,我将这些钱交给他儿子也理所当然”
“哦?我倒没听说过我爹有这么一块儿价值连城的美玉”,见小伙子还是不肯收那银票,我心中甚是着急,便说道:“这银票你先收着,你若不信,等回到蓬莱去向你母亲调查核实,倘若我同你撒谎,你来关东的吉林省抚松县找我便好,我叫刘知焉,是县里唯一药房妙仁堂的少掌柜的”
小伙子还是迟疑不决,胡老三忙上前说道:“都说你们山东人实诚,可你也实诚得太大劲了吧,你想想,一万两,这是个什么概念?这刘先生是疯了还是傻了,没有的事儿非要编出来骗人,他这不是虏钱,而是往外送钱,这满天下人有编瞎话往外送钱的么?”
洪屠户也上来搭腔道:“是啊,你赶紧收着吧,然后咱赶快开船去大连。再在这海上晃悠一会儿,我这肚里的那点儿干货就全都得被折腾出来”
听到这儿,小伙子才在裤带上掏出一张油布,将那张银票仔细地包裹起来,然后塞进裤腰的夹层里系好。看他收了钱,我那心里才稍稍的安稳,小伙子重新拉线把马达发动起来,那艇子就像一条赶潮的过江之鲫,在海里直开了一条皓白的水线,身后的景物不消一会儿就被甩得无影无踪。
船跑到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眼前终于一座塔尖,接着的,是远处飘渺的一排排洋楼房顶,再往前行,现出的就是海港对面一座座的码头入口了,小伙子长出一口气,减了马达的速度,回头对我们说道:“眼前就是辽西的大连,我们终于是到了啊”,我三人闻听,忙扶着艇子的边沿起身向前探看,只见在云雾之中,几条巨船停在大连港舱之中,码头之上力工正不停地来回搬上搬下,远远看来,就像是一只只劳作的蚂蚁。
小伙将油门全开,小艇如箭一般跑完最后的一段路程,停在靠西边的客船码头边上。两旁的客船仿佛早已习惯了小伙子的这番冲撞的风格,只有一个船夫将头懒懒地伸出来,问道:“小徐子,华莱士先生不是刚回胶澳么?你怎么又回来啦?”
“哦,我这次送的,是华莱士先生的几个朋友,要经由大连转途去往吉林”,小伙子也没隐瞒,将我们的行踪告诉船夫。
“去吉林?那你可得告诉这几位爷,现在火车是坐不得了,这旅顺口的周围,小鼻子和大鼻子已经排兵布阵,马上就要开战了。这仗要是真打起来,那枪子儿可不认人的”
“哦……”,小伙子点头应道。
闻听此言,我和洪屠户及胡老三互视了一眼,深感关东形势之危急。一行人下了船,挥别了小伙儿,直到看着他开动汽艇,消失在远处才转身回行。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关东的空气,久违了一年了关东空气,我刘知焉又回来了。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