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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1175-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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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恶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产。电车中,马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谨防扒手”的标语。住在乡下的 人大意惯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几乎被扒:我带了两个孩子,在霞飞路阿尔 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等电车,先向烟纸店兑一块钱,钱包里有一叠钞票露了 白。电车到了,我把两个孩子先推上车,自己跟着上去,忽觉一只手伸入了我的衣袋里。我 用手臂夹住这只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车子。我连忙向车子里面走,坐了下来,不敢回头去 看。电车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车,我偷眼一看,但见其人满脸横肉,迅速地挤入人丛中,不 见了。我这种对付办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损失,切不可注意看 他。否则,他以为你要捉他,定要请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顿,或请你吃一 刀。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过这一次虚惊,不曾损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黄包车在南京路 上走,忽然弄堂里走出一个人来,把这朋友的铜盆帽抢走。这朋友喊停车捉贼,那贼早已不 知去向了。这顶帽子是新买的,值好几块钱呢。又有一次,冬天,一个朋友从乡下出来,寄 住在我们学校里。有一天晚上,他看戏回来,身上的皮袍子和丝绵袄都没有了,冻得要死。 这叫做“剥猪猡”。那抢帽子叫做“抛顶宫”。
  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产。我不曾嫖过妓女,详情全然不知,但听说妓女有“长三”、 “幺二”、“野鸡”等类。长三是高等的,野鸡是下等的。她们都集中在四马路一带。门口 挂着玻璃灯,上面写着“林黛玉”、“薛宝钗”等字。野鸡则由鸨母伴着,到马路上来拉 客。四马路西藏路一带,傍晚时光,野鸡成群而出,站在马路旁边,物色行人。她们拉住了 一个客人,拉进门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块钱来送她,她就放你。 这叫做“两脚进门,一块出袋”。我想见识见识,有一天傍晚约了三四个朋友,成群结队, 走到西藏路口,但见那些野鸡,油头粉面,奇装异服,向人撒娇卖俏,竟是一群魑魅魍魉, 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之夫,愿意被拉进去度夜。这叫做“打野鸡”。有一次,我在 四马路上走,耳边听见轻轻的声音:“阿拉姑娘自家身体,自家房子……”回头一看,是一 个男子。我快步逃避,他也不追赶。据说这种男子叫做“王八”,是替妓女服务的,但不知 是哪一种妓女。总之,四马路是妓女的世界。洁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马路青莲 阁去吃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她们都有老鸨伴着,走上楼来,看见有女客陪着吃茶的,白 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见单身男子坐着吃茶,就去奉陪,同他说长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上海的游戏场,又是一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当时上海有四个游戏场,大的两个:大世 界、新世界;小的两个: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最为著名。出两角钱买一张门票,就可从 正午玩到夜半。一进门就是“哈哈镜”,许多凹凸不平的镜子,照见人的身体,有时长得象 丝瓜,有时扁得象螃蟹,有时头脚颠倒,有时左右分裂……没有一人不哈哈大笑。里面花样 繁多:有京剧场、越剧场、沪剧场、评弹场……有放电影,变戏法,转大轮盘,坐飞船,摸 彩,猜谜,还有各种饮食店,还有屋顶花园。总之,应有尽有。乡下出来的人,把游戏场看 作桃源仙境。我曾经进去玩过几次,但是后来不敢再去了。为的是怕热手巾。这里面到处有 拴着白围裙的人,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许多绞紧的热手巾,逢人送一个,硬要 他揩,揩过之后,收他一个铜板。有的人拿了这热手巾,先擤一下鼻涕,然后揩面孔,揩项 颈,揩上身,然后挖开裤带来揩腰部,恨不得连屁股也揩到。他尽量地利用了这一个铜板。 那人收回揩过的手巾,丢在一只桶里,用热水一冲,再绞起来,盛在盘子里,再去到处分 送,换取铜板。这些热手巾里含有众人的鼻涕、眼污、唾沫和汗水,仿佛复合维生素。我努 力避免热手巾,然而不行。因为到处都有,走廊里也有,屋顶花园里也有。不得已时,我就 送他一个铜板,快步逃开。这热手巾使我不敢再进游戏场去。我由此联想到西湖上庄子里的 茶盘:坐西湖船游玩,船家一定引导你去玩庄子。刘庄、宋庄、高庄、蒋庄、唐庄,里面楼 台亭阁,各尽其美。然而你一进庄子,就有人拿茶盘来要你请坐喝茶。茶钱起码两角。如果 你坐下来喝,他又端出糕果盘来,请用点心。如果你吃了他一粒花生米,就起码得送他四 角。每个庄子如此,游客实在吃不消。如果每处吃茶,这茶钱要比船钱贵得多。于是只得看 见茶盘就逃。然而那人在后面喊:“客人,茶泡好了!”你逃得快,他就在后面骂人。真是 大杀风景!所以我们游惯西湖的人,都怕进庄子去。最好是在白堤、苏堤上的长椅子上闲 坐,看看湖光山色,或者到平湖秋月等处吃碗茶,倒很太平安乐。
  且说上海的游戏场中,扒手和拐骗别开生面,与众不同。有一个冬天晚上,我偶然陪朋 友到大世界游览,曾亲眼看到一幕。有一个场子里变戏法,许多人打着圈子观看。戏法变 完,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惊喊起来,原来他的花缎面子灰鼠皮袍子,后面已被剪去一 大块。此人身躯高大,袍子又长又宽,被剪去的一块足有二三尺见方,花缎和毛皮都很值 钱。这个人屁股头空荡档地走出游戏场去,后面一片笑声送他。这景象至今还能出现在我眼 前。
  我的母亲从乡下来。有一天我陪她到游戏场去玩。看见有一个摸彩的摊子,前面有一长 凳,我们就在凳上坐着休息一下。看见有一个人走来摸彩,出一角钱,向筒子里摸出一张牌 子来:“热水瓶一个。”此人就捧着一个崭新的热水瓶,笑嘻嘻地走了。随后又有一个人 来,也出一角钱,摸得一只搪瓷面盆,也笑嘻嘻地走了。我母亲看得眼热,也去摸彩。第一 摸,一粒糖;第二摸,一块饼干;第三摸,又是一粒糖。三角钱换得了两粒糖和一块饼干, 我们就走了。后来,我们兜了一个圈子,又从这摊子面前走过。我看见刚才摸得热水瓶和面 盆的那两个人,坐在里面谈笑呢。
  当年的上海,外国人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其内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记述,真不 过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个巧妙的骗局,用以结束我这篇记事吧:三马路广西路 附近,有两家专卖梨膏的店,贴邻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晓得”。里面各挂着一轴大画,画 着一只大乌龟。这两爿店是兄弟两人所开。他们的父亲发明梨膏,说是化痰止咳的良药,销 售甚广,获利颇丰。父亲死后,兄弟两人争夺这爿老店,都说父亲的秘方是传授给我的。争 执不休,向上海县告状。官不能断。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庙发誓:“谁说谎谁是乌龟!是真是 假天晓得!”于是各人各开一爿店,店名“天晓得”,里面各挂一幅乌龟。上海各报都登载 此事,闹得远近闻名。全国各埠都来批发这梨膏。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买两瓶梨膏回去。 兄弟二人的生意兴旺,财源茂盛,都变成富翁了。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庙,表面看来 是仇敌,但实际上非常和睦。他们巧妙地想出这骗局来,推销他们的商品,果然大家发财。
  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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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复在桌子 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 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 后面去。我谢他:“哥儿,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复在桌 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 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象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的同情心 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 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绘 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 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 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她们作这样的一番讲话: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 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在园丁,在木匠,在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 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 是欣赏目前的树的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 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 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所 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 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 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 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 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 而徒事手指的刻划,决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非有丰富而充实的精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 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 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 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 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 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 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式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 没有体得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 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 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 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故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精神,然后和墨伸 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 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 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 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 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 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 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 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do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 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见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 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智的压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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