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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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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全。这是几十年的光阴浸泡的———老舍已经殉难38年了。但只要茶馆还在开办、还有人光顾,便证明老舍仍然活着,仍然活在北京城的记忆里。一位永远活着的死者。

    前门的大碗茶鼎鼎有名。骆驼祥子喝的就是这种茶。用碗而非用杯喝茶,也算老北京百姓生活的一大特色。大碗茶,何其慷慨、豁达、朴素的名称。我刚移居北京时,大碗茶只卖三毛钱一碗(而一瓶二锅头也只卖两块钱),如今都已经涨价了吧。

    清末的茶馆,种类颇多。最高档的是清茶馆,早晨供纨绔子弟遛鸟后休憩(棚顶有挂鸟笼的位置),中午供商贩们谈生意。还有书茶馆(有说评书、唱鼓词的艺人演唱助兴),棋茶馆(茶桌上画有棋盘,供顾客对弈),酒茶馆(兼而售酒)等等。总之三教九流皆寻找到符合自己趣味的乐园。《“批判”北京人》一书分析:“茶馆在更空的意义上,已经从凡夫俗子、商贾富人的娱乐场所变成了处于困境、陷于迷惑的人的人生避难所。大多数人,从茶馆中感觉的是一种极实际而精神性的享乐。说它‘实际’是因为不耽于幻想,将享乐落到了实处,这实处便是清茶与点心;而说它‘精神性’,是因为不溺于现实,将享乐远离大吃大喝,偏重于和谐宁静,自在自得的气度与风范。这里面包含着普通人在物质条件制约中的生活设计以至创造,是有限物质凭借下的有限满足。它是以承认现实条件对于人的制约为前提的对快感的寻求与获得,是一种艺术的生活方式或休闲手段。在这种休闲方式中,北京人也为他们个性的被压抑、个体需求的被漠视,找到了有限的满足。”老北京人借助一杯清茶,怜惜着自己的影子。在茶馆的热闹气氛里,他们忘却了孤独。在泡茶馆的轻松感觉中,他们获得了瞬间的自由。在这远离琐事与俗务的时刻,他们是属于自己的,他们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潘治武写过一篇《旧京茶馆面面观》:“老北京的茶馆遍布于全市各个角落,无论是前门、鼓楼、四牌楼、单牌楼等通衢大道旁,还是多如牛毛的偏僻小巷中,茶馆如星罗棋布。正像老舍先生笔下的《茶馆》一样,民国以来社会的动荡、百业萧条,本小利微的茶馆更难以维持,至解放前夕,北京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家了。”茶馆衰落,有政治、经济的原因,也是一种令人琢磨的文化现象。时代变了,闲人少了。即使有闲时,恐怕也没有闲心了。或者说。“闲”已不再是值得炫耀并令人羡慕的人生理想了。

    三十年代,中山公园的茶座极有名———相当于今天的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吧。共有五、六处之多,最热闹的是春明馆、长美轩、柏斯馨。许多老人至今仍记得它们的名称。茶馆逐渐演变成茶座,而且转移进公园里(帝制的时代,这些公园都是皇家禁地),可见北京人越来越讲究周边环境了,讲究背景了。坐在曾经为皇帝一人所垄断的坛庙社苑里自由自在地喝茶,感觉良好。难怪谢兴尧说:“凡是到过北平的人,哪个不深刻地怀念中山公园的茶馆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园的茶座作他们业余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乐园。有许多曾经周游过世界的中外朋友对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顶好的地方是公园。公园中最舒适的是茶座。我个人觉得这种话一点也不过分,一点也不荒诞。因为那地方有清新而和暖的空气,有精致而典雅的景物,有美丽而古朴的建筑,有极摩登与极旧式的各色人等,然而这些还不过是它客观的条件。至于它主观具备的条件,也可说是它‘本位的美’,有非别的地方所能赶上的,则是它物质上有四时应节的奇花异木,有几千年几百年的大柏树,每个茶座,除了‘茶好’之外,并有它特别出名的点心。而精神方面,使人一到这里,因自然景色非常秀丽和平,可以把一切烦闷的思虑洗涤干净,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暂时忘掉,此时此地,在一张木桌,一只藤椅,一壶香茶上面,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至于公园里的茶座,究竟是茶馆的退化呢,还是一种进步?在客观环境以及饮者的心态方面,茶座肯定比茶馆更具开放性,也更能加强天、地、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

    北京的茶馆(2)

    茶馆自然不是北京的专利。四川、云南等地的茶馆,不见得比北京逊色。但南方与北方的茶馆文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区别。北京的茶馆,是天子脚下的北京人生活习惯与思维方式的反映。北京的茶馆之所以名扬天下,一方面有老舍的关系(他替北京茶馆做了活广告),另一方面,它本身就是一部活话剧,它的兴衰、它的客人们的命运,最能体现时代变迁的影子。在全中国,似乎没有谁比北京人更幽默、健谈、贪玩、闲散以及关心时政了,所以北京人泡茶时的话题,应该算最丰富且有趣的了。

    茶馆也是他们渲泄才华(哪怕是口才)的地方。至于喝茶这一行为本身,反而是次要的了。老北京的市民,一般都酷爱茉莉花茶,四季饮皆。这就很使精于茶艺的南方人鄙夷,南方人觉得绿茶才是正宗,所谓的花茶,要么因为这茶叶不新鲜(加茉莉花瓣烘烤后既能掩盖异味,又便于储存),要么是嗜好者并非内行:重视花香却忽略了茶叶本身的清香。北京的茶馆,确实远离那神圣的茶道,北京人也不相信品茗就能羽化登仙。但这恰好证明了北京人喝茶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人来客往的茶馆是个大舞台,泡茶馆是为了看戏、听戏甚而至于演戏的。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角色。茶馆是社会的缩影。

    南京的茶社

    在北京,洋味十足的三里屯酒吧使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的老舍茶馆相形见拙。而在我的故乡南京,却很难见到酒吧的踪影,茶馆的生意依然红火。可见南京是一座很传统的城市。

    这恐怕跟南京人的性格有关。就像我的舅舅来北京旅游,有一天晚饭时突然要我下一碗面条给他吃。因为事先没预备,我有点为难:“面条有什么好吃的?”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今天是我生日。”我赶紧要去楼下的超市买一个蛋糕,被他劝阻了:“中国人过生日,还

  是吃面条合适。”他发现冰箱里有几袋康师傅,就说:“用这个代替也可以。”那天晚上,舅舅象征性地用方便面度过了自己的生日。一袋康师傅,成了他的长寿面。他觉得还是插满蜡烛的比奶油蛋糕更像一种仪式。我舅舅是很典型的南京人。

    我有许多老乡自南京来,都要慕名去三里屯酒吧一条街逛逛,结果却总是失望:“多挤呀,多闹呀,怎么也不如泡茶馆舒服!”他们最烦的是有摇滚乐队伴奏的那种,从对茶馆与酒吧的好恶,也体现了两座城市的区别,南京是“偏安”的,古典的,无法像北京那样成为中西合璧的现代化国际大都会。在南京,即使新人类也习惯在茶馆里挥霍青春。在南京的茶馆里,有着很多的青年男女,虽然一身名牌,却心平气和地打扑克、下象棋,约会抑或谈生意。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浮躁?莫非这就是茶叶与酒精所造成的不同的影响?我经常想,如果请我那些习惯了泡酒吧的北京朋友,来南方的茶馆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的同龄人,他们肯定会吃惊的。说不定他们在大摇其头之后还会写几篇愤慨的“酷评”。

    有什么办法呢?南方似乎天生就不出产“愤青”,就不追求先锋或另类。在这座所谓“茶佣酒保皆有六朝烟水气”的城市里,呆的久了,再顽固的心灵也会被一壶又一壶的热茶给泡软的。该怎么形容坚守在传统的茶馆里的南京人呢:很乖、很本分、很老实、很温和或很细腻……这似乎已成了他们的遗传基因。

    其实这也是挺让人羡慕的地方。我在北京,感受了喧嚣与繁华之后,反而经常做这样的梦:回到桨声灯影的秦淮河畔,坐在夫子庙的茶楼上,就着煮干丝与酥油烧饼,品尝新摘下的雨花茶———在沁人心脾的清香中,不仅忘却了自我,而且忘却了世界……浸泡着茶叶的是古老的时间。

    恐怕为了与老舍的时代相区别(老舍使茶馆也变老了),南京人一般把茶馆叫做茶社。对于店主而言,可以淡化点商业性;而对于顾客,听起来似乎更高雅一些,更有种物以类聚的味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是这么考虑的。

    我回故乡,旧友们邀请我在各种各样的茶社见面。他们几乎都把茶社当作自家的客厅了,早早地到,边看报纸边等我,我一进门总能看见一只热情挥动的手———南京的茶社面积比北京的酒吧要大不少,常常分为上下两层,装修得很有层次感,给人以庭院深深的感觉。由于各桌的间距较宽,加上顾客说话慢声细气(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性格使然),各自为政,倒也不互相干扰。不像北京的酒吧,带有太浓的大杂院的意境。南京的茶社,连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都显得很斯文,仿佛心境也因环境而变得平和与豁达。很多被省略掉的话语、被克制住的激动,都沉淀在一遍又一遍沏着的茶壶里,供慢慢地品味———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滋味。说实话,我还真的挺喜欢这种返璞归真的感觉。这样活着不累。茶社,是平息人的焦虑、虚伪,浮躁以及所有夸张的思想的地方。

    诗人周俊,在“长三角”市场开有书店,每天上午忙一阵进货之类业务,下午则把这一切交给伙计了,他独自溜到上海路的“猫空”———台湾人开的连锁店。他说,凡是下午有什么事,到“猫空”找他就可以了。他说泡茶馆的时候,会忘掉自己是个生意人,而重新找回诗人的感觉。泡茶馆对于他恐怕已相当于精神上的桑拿。在物质的世界里,茶馆成了一个诗人的避难所,他安静地享受着他的下午茶,他心灵的自助餐。我多次在“猫空”跟周俊聊天,从他身上闻不到一点铜臭味。他喜欢谈论的是艺术、诗歌、命运———这些似乎已落伍的话题。但在带有怀旧意味的茶馆里,这一切却显得很合拍。茶馆可以模糊理想与现实的疆域。但我必须说明:在南京的茶馆里,周俊这样的人已算是挺“另类”的。

    生意顶好的要算“天水雅集”。别人约我去了几次,几乎每次都要坐在门厅的长椅上等座位,眼巴巴地看着里面热烈的场景,直到终于轮到自己,才很庆幸地加入其中。……透过落地玻璃,就像打量水族馆里的热带鱼。泡茶馆的时候,没准人的灵魂已穿着游泳衣。排队喝茶,是否是在南京才能见到的画面?那是一种对滋润的期待。

    我最偏爱的还是鼓楼对面的“天茗茶楼”。它座落在明朝的大钟亭遗址,有着假山、金鱼池与曲径相映衬的院落。茶楼是仿古建筑:刷了红漆的梁柱、雕花窗户、木质栏杆呀什么的。到了吃饭的钟点,还可以点菜———厨师的手艺也很不错。在这里面呆一整天也不会觉得郁闷的———尤其是有几位好友相伴。大钟亭早已没有钟了。可在这儿喝茶,我却能听见悠远的钟声———像几近消失的波纹。莫非是幻听?

    南京的茶馆,有着北京已失传了的闲散与恬淡。南京人与世界接轨的步伐,确实要慢一些、慢一些。这种慢是骨子里的,很难打破。但如果真的打破了,是否得不偿失?有许多与这种慢相伴随的乐趣,已构成南京人幸福的源泉。所以,坚守在茶馆里的南京人,也同样很忠实于自己的生物钟。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南京人的慢———也是需要很强的抵抗力。不能说这不是一种额外的力量。

    扬州的茶社(1)

    重游瘦西湖,发现新开的一家叫扬州慢的茶社,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这好听的名字。我对书法没什么研究,辨认不出牌匾是哪位大腕题写的,但是那里面飘出的茶香却很有诱惑力。我想,纵然旅行的日程安排再紧,也无妨进去坐一会儿。或许能因之而认识到另一个扬州。一个超脱了霓虹灯、广告牌与电子表的古老而闲适的扬州。

    扬州慢,是宋朝就有的词牌。姜夔曾写过:“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

  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诗人们用温柔的舌头舔着,像要把口中的一块糖含化,可直到今天,它还是甜丝丝的。唐诗里的扬州,宋词里的扬州,元曲里的扬州,乃至明清小说里的扬州,浓得化不开。

    坐在藤椅上,捶捶酸痛的双腿,泡一壶茶,扬州真的慢下来了。漂浮在水面,返老还童般呈现出碧绿的颜色。现代化城市所特有的噪音与空气污染,远了。

    这家仿古建筑的茶社,从厅堂的摆设到服务员的打扮,都弥漫着怀旧的味道。老式留声机里放出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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