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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叹着气说:“不哭,不哭,是大喜事。”
文竹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鹿家的丫鬟小梅。解放初鹿家解雇大批下人,小梅和阿财同时离开了鹿家,又同时被招进了麻袋厂做工人。一九五一年他们结婚,生下了三男两女,文竹是他们最小的女儿。
结婚之前还要有个订婚仪式。李秉先依儿子的意思把订婚仪式的地点选在了人民路的皇家饭店。小梅为自己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女儿的订婚仪式感到很发愁,她翻开衣柜才发现自己有许多年都不曾买过新衣服了,现有的衣服都是旧的,不仅颜色灰暗,而且样子也很旧,她把那些衣服摆在床上,不知道到底该穿哪一件。同时不停地问阿财:“到底穿什么?”阿财木木地看着小梅,说:“哪件都行。”
小梅挖苦他:“你就是个傻子,问你算是白问。”最后她选了件多年前的蓝色列宁装。阿财忍不住夸奖说:“挺好看的。”小梅说:“你懂什么是好看?狗看星星。”阿财便咧开嘴笑,露出豁落了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小梅照着镜子说:“人老了,穿什么都不好看。”
李健康为文竹买了一副珍珠项链,文竹则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为李健康买了块手表,订婚仪式上他们彼此交换了信物,一同吃过饭后就可以去领结婚证了。
领了结婚证后文竹就把自己看作了李家人,隔三岔五的都要去李家看看。水果街上的住户知道李健康快要结婚了,文竹走过时他们颇有兴趣地品评着她的相貌。文竹对此见怪不怪,始终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逢人都要很有礼貌地问候,这给水果街人留下了好印象。
文竹非常注意鹿家小院,每从那里经过时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有一次她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院子,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棵树。她问李健康:“鹿家院子没住人吗?”李健康点了点头。文竹不明白李健康点头的意思,她追上他问:“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李健康说:“有。”
“住的谁呀?”文竹问。
“还能有谁?鹿恩正。以前还有他父亲,也死了。”李健康木木地说。
“那我怎么没看见过他?”
“他在城南刚买了新房子,一个月回来一次。”
“说了半天还是没人住,人家只是每个月回来看看而已。”文竹小声说。
文竹专门挑了个周末去李家,那一天他们去百货商场买缝纫机和电视机,李健康为此找了辆小货车。从百货商场回水果街的路上文竹坐在司机楼里,李健康则坐在车厢里。司机是李健康一起长大的朋友,瘦瘦的,嘴里总是叼着一支烟。李健康叫他“大熊”。
大熊对文竹说:“以后你可不能随便叫我大熊,你得叫我熊哥。”
文竹笑着说:“他们为什么叫你大熊?你看起来并不笨重。”
大熊歪着脑袋说:“因为我姓熊,你以为人叫什么就要像什么吗?你看李健康,他虽然叫健康,其实一点也不健康。”文竹不喜欢大熊这么评价自己的丈夫,佯装生气地说:“我看你更不健康,从里到外都坏透了。”
车到水果街街口时,文竹看到几辆推土机正在摧毁那些旧房子,旁边围了不少人,房屋倒下去后轰隆一声,顿时尘土漫天飞扬。文竹看着那些灰尘想,水果市场建好后,吃各种水果就方便了。车到街中,路面越来越狭窄,大熊把车速放得特别慢,这街道本来就不是货车能进的。文竹说:“大熊,你的技术还不错。”大熊不屑地说:“我在部队上开了三年大军车,走的全是崇山峻岭,过这个小街道是小意思。”就在这时文竹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身穿蓝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的个头较高,皮肤比一般男人要白,一看就知道是很有教养且生活优裕的人。见到货车过来他退至马路边避让。文竹觉得这个男人和水果街的男人不同,她对大熊说:“那人不像你们水果街的人。”
大熊撇撇嘴巴说:“你的眼睛可真毒。不过你看错了,他就是我们水果街的人。”
“他看起来像个大学教授,难道你们水果街还住有教授么?”文竹有些揶揄地说。
大熊说:“你别小看我们水果街,我们水果街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是藏龙卧虎之地。”
“还三教九流呢,我看那九流里你就算二流。”文竹笑说。
大熊则说:“我不算什么流。告诉你吧,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一流的。那是鹿家的后人。鹿家你知道吧?”
文竹的心里忽地一颤,说:“难道他就是鹿恩正?”
“看来你知道他。还算有文化。”大熊戏谑道。
“我当然知道鹿恩正了,同州人都知道他。”文竹说,“不过他应该是开车来的,我没想到他还是个勤俭朴素的人。”
“你又说错了,他的车停在街口你没看见么?白色的小轿车。他的司机驾驶技术太低,不敢进水果街。”大熊说。
文竹很模糊地记得在街口的灰尘中是有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里。
2
李健康和文竹的婚礼在皇家饭店举行,热闹非凡,来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是李秉先的新老同事。小梅看着熙熙攘攘的客人,突然觉得女儿也许真的命好,嫁了个好人家。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丈夫说:“你看到了吗?市长都送来了贺礼。”阿财说:“我当然看到了,我还看到了民政局的王局长。”
“王局长长什么样子?”小梅好奇地问。
阿财嘿嘿地笑了笑说:“我当然不认得,我看别人都叫他王局长。”
小梅说:“你这个老糊涂,现今也学聪明了。”
第十二章 常年缺少阳光的结(4)
结婚后文竹不再住在学校,而是住进了水果街,每天搭坐公交车上下班。文竹很快就熟悉了水果街的人情世故,她谦卑而外向的性格帮了她的忙,水果街的人也相应地很快接受了她。他们对这位逢人总要笑脸问候的李家媳妇颇有好感。
水果市场建成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开业时,鞭炮连天,来了市里的许多领导。不过水果街上的人对此表现出来的热情却有所保留,比这热闹的场面更叫水果街上的人关心的是,他们听说新建的水果市场将要招收一些人去做管理和勤杂工作,那段时间很多人提着礼物来敲李家的门。人们发现每次前来开门的都是文竹,她总是穿着淡红色的睡衣出现在来人面前,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把来人请进屋子。文竹对每个来找李主任的人都一视同仁,她把刚沏的茶水和一盘瓜子端到来人面前说:“我爸爸去市里开会还没回来,你有什么事情给我说,我一定传达给他。”来人不好意思笑着说:“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李主任,大家都是街坊。”文竹便说:“是呀,街坊就应该多串门,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要多来哦。”说着她就看一眼来人手里的袋子,莞尔一笑,说:“街坊串门还带东西,这么客气。”来人只得尴尬地红着脸,坐不了多久就走了。
李秉先用这种方法婉拒了很多人。他私下里对儿子李健康说:“你媳妇是个厉害女人,她撒起谎来比男人还厉害。”李健康的脸上露出模糊而短暂的得意之色,随即便又去听他的收音机去了,那段时间他正沉迷在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隋唐演义》里。
事实上,文竹也想凭借公公的面子进水果市场去某个好差事,不过李秉先公事公办的架势让她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她想,也许李秉先真的是个大公无私的人,那样的话她向他说了也没用。文竹在这种小事情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晚上睡觉时文竹总逼着李健康去洗澡,她朝他嚷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脚能臭死人吗?”于是李健康不得不去卫生间,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文竹惊奇地说:“你怎么洗得这么快?”李健康指指自己的脚说:“我洗脚,你说脚臭。”文竹很无奈,翻过身子面对墙壁一边躺下一边嘟囔道:“说你脚臭你就只洗个脚,难道洗澡会要了你的命么?”李健康不回应她的话,在另一被窝里打起了鼾。文竹一直很惊异李健康的睡觉速度,她觉得他就像头猪,只要一沾床就能睡着。刚开始的时候文竹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工作劳累的缘故,后来慢慢地她就开始怀疑李健康可能存在着生理上的问题,事实证明文竹的怀疑是正确的。她的挑逗从未能阻挡住李健康的睡眠,有天夜里文竹曾偷偷摸他的裆部,但无论她怎么动,他那里还是瘫软如一团泥。文竹在黑夜中隐隐地叹息着。她不无忧虑地想,也许这正是当年的那一棍子所造成的。
关于李健康挨的这一棍子,先前住在水果街口的张永祥最清楚,那天张永祥刚好目睹了那场武斗,他亲眼看到李健康被三截棍击中了脑袋,所以张永祥总是说:“健康这孩子,要是不挨那棍子的话,肯定是个人物,可惜呀。”
张永祥现在更瘦了,他憋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端着陶制茶壶在水果街游荡,逢人便说:“我快完了,这胃不中用了,吃什么都吃不下,活受罪。”张永祥的儿子曾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患上了胃溃疡,给他开了不少药,医生叮嘱他吃完药后最好能喝点糖红茶,有助于消炎。所以张永祥总是端着他的茶壶,慢慢悠悠地从街心走到街口,驻足在那里看水果市场前的人来人往,然后小口吸一口茶水,慢慢吞咽下去,间或对旁人说道:“水果街看来真要变喽。”没人附和张永祥的话,张永祥只好自言自语:“变了好哇,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变了好。”
有一天下午张永祥看到一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头提了个马扎从远处走来,然后在街口的水果市场旁的空地上坐定,然后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把签和一本书。张永祥由此判断这老头是个算卦的,他心里一乐,走了过去。
张永祥刚走近老头的卦摊,老头就回过头来,看了张永祥一眼。张永祥这才看清他不仅长发长须,而且连眼眉也都垂至颧骨,洁白如雪,很有一股道家飘飘欲仙的风范,不过仔细看去,他又觉得老头十分面善。于是他说:“老人家,这里已多年没人卜卦了。”老头没回应他,只顾瞄视来往人群。于是张永祥又说:“老人家,那你看看,我这人运道如何?”
老头斜睨了他一眼,然后侧目凝神,说道:“运在天,道在人,天人合一,运道自然旺盛。”张永祥有些不解,也便囫囵吞枣地不再多问,而是仔细地观察了算卦老头一会儿,他忽然间就想到解放前的那个半仙。这一联想就联出了端倪,他后来就越来越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他隐约看见多年前整日坐在水果街口昏昏欲睡的年轻时候的半仙,那时候他面对着喧嚣而杂乱的水果街,目光混浊而复杂。张永祥想,时隔三十多年,这老头也该有八十岁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老头就说:“我三十年前就在这里卜卦。如今时过境迁哪。”张永祥说:“你三十年前就在这,还认得出我不?”老头不看他,抚着胡子笑语:“你就是再瘦上二十斤,我也能认出你,你身上有香蕉味。”张永祥不计较老头言语的刻薄,心一乐,当下就把手里的茶壶递了过去,却被老头拒绝了,老头说:“我喝白开水,胜过世间所有好茶。”从闲谈中张永祥得知,半仙的这三十年是在乡下度过的。
水果街的老人们也都渐渐地想起了半仙来,他们进出街口时,和半仙招手问候,也经常有人围着他问长问短,然而却少有人找他卜卦。水果街人的心态颇值得玩味,他们不愿意花钱,却都想从半仙嘴里掏出自己的后半生机缘。
唯一不同的是红香。
红香是水果街上唯一一个向半仙付过钱的卜卦者。有天黄昏红香提着篮子出门,独居生活使得她不得不自己出门置办生活必需品,不过她两周才出来一次,时间往往在黄昏时商店即将关门之际。女售货员每每看到她来,都要古怪地彼此对望一眼。红香的手是那些女售货员最为有兴趣的话题,她们不约而同地羡慕红香那双手生得白皙和修长的手。
红香每次出门,样子都很引人注目,她不仅裹了头巾,而且戴着墨镜,大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脸庞,使人不由得侧目观望。
这天在路过街口时她看到了算卦的半仙,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红香走后,张永祥立即朝半仙围了上去,他很想从半仙那里知道她到底问了些什么,半仙却说:“天机不可泄露。”张永祥问不出什么,生气地发牢骚:“这个老骗子,他娘的还学会了守口如瓶。”张永祥觉得他不计前嫌地把半仙当作朋友对待,可他却连这点儿小秘密都不告诉他。
红香挎着篮子回家,她意识到这条街上许多人在注意她,所以脚步很快。三十年来,她一直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