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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诗十二首》之一,显然是咏叹《莺莺传》的故事,诗云:“八蚕薄絮鸳鸯绮,半夜佳期并枕眠。钟动红娘唤归去,对人匀泪拾金钿。”诗人想象莺莺在半夜佳期的“鸳鸯交颈舞”之际,也有金钿飘摇而落。薛昭蕴在《小重山》词中,描写秋天降临到长门冷宫,失意的宫妃“金蝉坠,鸾镜掩、休妆”,妆饰容颜的金钿已经坠落了,但她全无心情进行弥补,在声声更漏中,一心沉浸于追忆昔日的华丽与恩宠。说真的,这是何等的充满魅惑力的性感!关于“性感”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也应该是来自文化的建构。像这样的在清晨或半夜悄然掉落于女人枕边床前的花钿,正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所发明的独有的关于“性感”的意象,实在实在是不该被后人忘记。
易落的花钿,也为唐代舞蹈的狂放,增添了一重迷离恍惚、瑰丽绮艳的氛围,因为,舞女们也是照例要贴饰花钿的。刘禹锡在观赏著名的柘枝舞时,所看到的身穿胡服的舞女,正是“垂带覆纤腰,安钿当妩眉”(《观柘枝舞》)。他在《历阳书事七十韵》中描写“回裾飘雾雨,急节堕琼英”的舞女,容妆也是“敛黛凝愁色,施钿耀翠晶”。于是,在那时的舞筵上,随着舞女们姿影翩翩,急旋曼转,会有片片花钿从她们的头上、面上落下,仿佛回风摇荡落花。在繁华的扬州,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刘长卿就亲眼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夜色带春烟,灯花拂更燃。残妆添石黛,艳舞落金钿”(《扬州雨中张十宅观妓》)。这些豪门大宅的舞女,可以在彻夜狂舞中抖落一地的花钿,但是,她们不愁没有新的赏与,第二天便已是一整套全新的花钿缤纷在面庞与鬓发上,就像花朵谢了又开一样:“高楼翠钿飘舞尘,明日从头一遍新”(王建《失钗怨》)。诗人是在极力铺陈上层阶级的奢侈,以显衬出贫富之间的巨大反差,我们不知道这一描写是不是有夸张之处,不过,文学家所设想的这样一个细节,有点如“撕扇子做千金一笑”一样,通过举重若轻的笔法,写出了真正的富贵气象。作家们没有就此止步,他们情不自禁地要进一步地发挥想像力,去构筑历史上的奢侈场景。比如有人这样想象吴王夫差的享乐生活:“吴王爱歌舞,夜夜醉婵娟。见日吹红烛,和尘扫翠钿”(殷尧藩《吴宫》)。因为整夜的歌舞不休,第二天落在地上的翠钿是如此之多,被混同于尘土,一起清扫掉。这自然只是一种奇异的狂想,这首诗也不是什么好诗,但是,我们从中却得以看到,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现象出发,文学家们依靠他们想象的舟楫,可以一路航行出多么遥远的旅程。
第3节 花落知多少(3)
在快乐和悲伤的时候,在欢歌畅舞的时候,随身飘落花钿,也并不是贵族阶层女性的特权。刘禹锡就看到了民间女子的纵情狂欢,看到她们在欢乐当中如花朵般洒下一地缤纷。他的一组四首《踏歌行》,写尽了江南民间女子春天到郊外以“踏歌”为乐的情致,这狂欢从“雪里”的时节开始,一直持续到“三春花尽”。成群结队的江南女子,在春江的大堤上联袂而行,歌声不断,那情景是:“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她们竞相唱着新歌,在大自然中,有着一种天生的情态。直唱到月儿升起,乌鹊夜啼,女儿家们的身影渐渐散去,可在“桃蹊柳陌”的郊野上却留下了点点的花钿,让淘气的儿童们捡拾为乐。原来女人可以这样神奇,她一路唱着歌从春天中走过,身影去远了,却在新绿的大地上留下一点两点的小花片,像蝉蜕似的,暗示着她的曾经来临和已经离去。她使得唐代的春天有了两般样子的落花,一种落花是凋零自花朵,一种却是生成于女人。
显然的,由于唐代女性在闺阁中,在歌舞的场面上,在郊游的野外,总之在她所经过的一切地方,是如此不可避免地会飘下些缤纷的落影,男性诗人们由此而被造成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致当他们看见落花的时候,会恍惚觉得,这自然凋落的花瓣,倒很像是女人们遗落的花钿。比如形容蔷薇的朝开暮落:“朝露洒时如濯锦,晚风飘处似遗钿”(徐夤《蔷薇》)。同一位诗人,还是写蔷薇,又增加了一点戏剧性的想象:“含烟散缬佳人惜,落地遗钿少妓争”(《尚书会仙亭咏蔷薇夤坐中联四韵晚归补缉所联因成一篇》)。有意思的是,在两首诗中,诗人都是把枝头上盛开的蔷薇形容成彩色斑斓的织物,披洒朝露的蔷薇像是经濯洗的彩锦,笼罩在如烟的雾气中的蔷薇,则像是洇染的花缬,但是一旦凋落到地上,就仿佛女性掉落的花钿了。只不过,这天然的花钿,可引不来歌妓们的争抢。有人干脆把落花直呼为花钿:“绣林红岸落花钿,故去新来感自然”(刘兼《春怨》),“弱柳万条垂翠带,残红满地碎香钿”(毛熙震《浣溪沙》)。落花与落钿一样,都是似有情似无情,来无因去无由,不知何时就零落在了那里,让人不免联想到男女之间的情感诱惑:“楼畔花枝拂槛红,露天香动满帘风。谁知野寺遗钿处,尽在相如春思中”(赵嘏《和杜侍郎题禅智寺南楼》)。诗人们甚至想象,天然的落花,就是神女们遗落的花钿,比如杜甫写雨中花落:“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雨》之四)。他说,那落花就是神女经过之后掉落的花钿,而绵绵的雨丝是鲛人含悲织就的轻纱。宋人梅尧臣《水次藓花》诗中则说:“水边有神女,妆去遗翠靥。”诗人看着开在水边的小野花,觉得是神女曾经在水边梳妆,不留心把翠钿的假靥遗忘在了这里。诗境到了此处,已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诗人,连同作为读者的我们,都已开始分不清落钿与落花,有些恍然了。
在千百年前,原来曾经有过如此的落英缤纷,不过这不是残花的凋瓣,却是由青春美艳的女性们酝酿而成。随着时尚的改变,花钿在女性妆饰中的消失,这人工的落红成阵,无论是作为生活中的真实现象,还是作为文学中被铺陈发挥的意象,都随昨日而去,也正像随风匆匆而过的一阵花雨。我们不知道,花钿确切是何时从中国女性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的,不过,到《红楼梦》的年代,它肯定是已经成为陈迹了。大观园中很显然的没有贴花钿的风气,可能曹公对过去时代的这一种化妆术并不清楚。不过,像我们今天的大多数人一样,单从字面上,他也能猜出“翠钿”是一种女人的首饰。于是,从一个久远的诗的情境中,他化出了自己的新的情境,小说的情境。这就像是分属于两段不同历史的两位互不相识的作家,神奇地战胜了将他们彼此之间隔离开的漫漫时光,而把一场斗草的游戏加以了延伸,延伸了几个世纪之久。花蕊夫人说:我有五代宫苑的翠花钿。曹雪芹应对说:我有明清闺阁的石榴裙。
附:遗落的笑靥
意象的营造,好像和“时尚”这种日常生活中的流行拉不上关系。其实也不尽然。韦庄有一首《叹落花》,感叹落英缤纷,“飘红堕白堪惆怅”,使用了一个对我们来说很新鲜的比喻:“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他说,那满地的落花,就像西施的身影已经远去了,但是她的笑涡儿却遗落在了地上。如果不了解唐代女性的化妆术的话,我们也许会奇怪他怎么能灵光一闪想出这么个奇特的比喻,以为这是凭空想象的结果。
其实,诗人在这里并不是指女性双颊上天生的靥涡,而是指一种人造的、贴在女性脸上的假靥。从南北朝到唐代,有一种很特别的化妆风气非常盛行,女性喜欢在脸上贴各种小花片作为装饰,当时叫做“花子”、“花钿”等名目。实际上,在脸上贴花钿的风气,一直延续到明代都没有完全消失,只不过在宋代以后,这一风气不如以前那么普遍而已。人工假靥,正是花子中的一种。“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晓奁妆秀靥,夜帐减香筒”(李贺《恼公》);这里是在描写唐代女性早晨化妆的情景,很显然的,在脸上制造一对假靥,与涂口红、描眉一样,在当时都是化妆步骤中很日常的一环。通常,这是一对小小的圆花钿,贴在嘴唇两侧的面颊上,人工地模仿出,或者也可以说,指点出女性微笑时的靥涡。元稹在《恨妆成》中描写一位女性打扮好之后的形象,就是:“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在新疆阿斯塔那唐墓中出土的彩绘女俑,就最好地体现了这一化妆方式——在嘴角两旁约略相当于靥窝的地方,各有一个深色的圆圆的花钿,非常醒目。到了晚唐五代,女人脸上的花钿越来越多,样式也越来越奇特,于是,原本是模仿天然笑涡儿的“圆靥”,也被做出了小鸟之类的造型,敦煌第61窟中五代女供养人的面庞上就是这样的一派风光。同时代的花蕊夫人《宫词》中有句云:“翠钿贴靥轻如笑”,说明了好几层的情况:首先,这种人工的假靥,有时是翠钿,也就是绿色的花子。这种绿花子曾经是非常的流行,敦煌第61窟一干贵夫人的脸庞,就是花儿、鸟儿形状的翠钿们的天地。因此,假如真有时光机器把我们带回唐朝,那我们可得做好思想准备,一旦撞见一个个桃红双腮上带有一对翠绿酒窝儿的美女,可不要少见多怪,而是要惊艳,情迷,像张生那样茶饭不思,神魂颠倒。
当然,假靥不仅可以是翠钿,还可以是其他多种颜色,比如阿斯塔那出土女俑的靥钿就接近黑色。在宋初,京城的女性还流行用一种黑光纸剪成“团靥”来装饰面庞。不过,在花钿中,最流行、最受青目的是用金箔做成的“金钿”,这在靥钿一项中也不例外。《花间集》的时代,就是金箔做的假靥风行的时代,于是词人们眼中的美女,双腮上往往有金色的酒窝儿闪闪烁烁:“腻粉半沾金靥子”(孙光宪《浣溪沙》),“时将纤手匀红脸,笑拈金靥”(毛熙震《后庭花》)。这种金色的假靥,干脆被叫成“金靥”了。金靥相对于翠钿等其他颜色花子的优势,是它耀人眼目,而且随着女性面庞的转动以及表情变化,它会时时闪烁金光,就像女性嘴角挂着一对明亮的、忽现忽灭的星星。和凝《山花子》中一句“星靥笑偎霞脸畔”就传达了这样的假靥的妙处,一对星星亲昵地偎依在人的唇边,不管那本人如何,这两点星光兀自地向着人眨眼,仿佛倒是有情有意的,是在故意地模仿着撩人的、淘气的笑影。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们提到假靥,往往指出它暗示了女性的微笑这一效果,说翠钿贴出的假靥“轻如笑”,说如星的金靥仿佛是“笑偎”在粉腮上。显然,这正是当时女性们贴假靥的追求所在,倒好像笑涡不懂人的心情,总是不自禁地非要显现在双腮上,仿佛甜美的笑影不甘心寂寞,时时地要从内心处浮起,温暖女性的脸颊。“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这两句诗最好地道出了假靥的风情,人不笑时,妆靥却使得人儿似乎在笑;人笑了,妆靥又来助笑,为女性的微笑更增添一番情态,就像这里这位女性“暗娇”时的模样。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情态,才有宋人吕胜己《虞美人》中描写菊花的词句:“尊前笑靥粲金钿”,形容怒放的黄色菊花,就像女性脸颊上人工的笑靥,流射着金钿的光华,形成熠熠的金色的微笑。这是一个灿烂的意象,也是一个意蕴微妙的意象,我们都应该看过黄菊花,不妨去体味这一比喻的妙意。
“翠钿贴靥轻如笑”,还写明了女性把人工假靥安置到脸上的方式:贴。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中提到崔莺莺晨妆的情景,是:“则将指尖儿,轻轻的贴了钿窝。”“钿窝”是元代对假靥的叫法,因此,在这里同样也写明了“贴”假靥的这一具体方式。从一些记载中可以知道,唐代女性使用花钿,与今天使用邮票的方法差不多,在其背面刷上特制的胶液,然后把它们贴到脸上去。问题是,人是要活动的,而且是有表情的,于是,在人的活动中,在表情变化里,那贴上去的花钿不一定能很牢靠地依附在面庞上、鬓发上,有时不免就会剥落下来。于是,在当时的生活中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在女性停留过的地方,会有她面上、发上的花钿不经意间掉落下来,四处飘坠。一旦人离去了,她的一点两点花钿却会被遗留在原处,真像是女人有了大自然中花朵一样的本领,也会凋落下片片花瓣。“不知红药阑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钿”,就是利用这一生活中可以见到的现象,创造了一个工笔重彩画般浓丽,却又暗含怅惘的意境:黄昏的红芍药花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