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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两条大河一般浩浩荡荡地交汇在了一起,贯注着中国文学的汪洋大海。
山鬼与汉上游女两个原型的融合,实际上奠定了后来一切爱情神话故事的基调,在后世的故事中被一再地重写、演绎。最有趣的大概是《牡丹亭》,在这一个故事中,男女主人公互为对方的“高唐神女”,彼此进入对方的梦境,给对方一次恍惚而丰美的性爱体验。但是,在故事的前半部,主要情节的安排表现为对传统故事原型的一次性别倒置,处在“高唐神女”和“汉上游女”位置的,是一位男性柳梦梅,而女主角杜丽娘则充当了楚王的角色。“游园”一折,无疑是又一场高唐梦,随后杜丽娘重回花园找寻旧梦而不得的一折,则是《汉广》一歌的一次重写,让一位女性唱出了对性的渴望和性的苦闷。在“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中,我们依稀听到了“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对人生怨望之情的回声。然而,到了下半部,性别角色又置换了回来,杜丽娘成了山鬼式的女鬼,在荒芜的花园中徘徊,借着月色窥望书房中烛光里的阳世情人。古老神话原型在《牡丹亭》被游戏般地错置、变形、嫁接,再恢复原态,达到了一种特殊的奇异效果,如梦如幻。
然而,随着新文学的兴起,这一切好像多多少少地被现代了的中国文学家忘记了。在我们的文学中,如今到处都是博尔赫斯的影子,我们模仿魔幻现实主义,崇拜卡夫卡,称赞《大师和玛格丽特》,但是又有几人记得云梦泽的桂旗,汉水滨的悲歌?如果一个民族独自的梦幻都死灭了,它又如何定义它自己?然而梦想是不肯被轻易忘记的。在余华《世事如烟》的结尾,少女被几个成人野蛮地强奸之后,唱着歌,慢慢走入江水之中,这时,我们看到古老的幻想依稀残留,不绝如缕。
第45节 空中一朵雨作的云(1)
空中一朵雨作的云
《高唐赋》以它在序文中所讲的一个神秘故事而著名,故事说,在古老得不知多久远的年代,楚国的一位先王到高唐之地周游,在休息时梦到了一位神秘的女性,二人发生了一场神人间的男女之情。而这位女性是谁呢?原来她是“朝云”,是长江三峡中的雨云的化身!她每天清晨都在巫山上空缱绻流连,到了黄昏便化作一阵疾雨,沐浴着长江及其两岸的山林。
这个神奇的故事曾经引起后人的诸多疑惑不解。特别是儒生们,不明白何以要让堂堂的君王在梦中与来历不明的神女发生情爱之事,于是,每每抨讥其为迷离恍惚,荒诞不经。然而,这个荒诞故事是如此的美丽迷人,又让人欲舍不能,千百年来,始终盘绕在中国人的心头,以致人们一提起《高唐赋》,就会首先想起其序文中的这个著名故事,而对它的其他部分忽略不计。“巫山云雨”成了男女偷情的代名词,人们已经懒得追究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后的喻意了。
作者宋玉在这里真的仅仅是在讲一个偷情的故事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又怎么解释这一长赋一开篇就展示出的雄奇气势?——楚王和宋玉站在云梦泽畔的高台上,眺望遥远的高唐峡的巅影,忽然看到了一片奇异的云。它先是呈现为一片雾气,袅袅从峰屏嶂影间升起,在高天中凝成了云朵,迅速变幻出万千形状,像是在游戏,也像是在发散诱惑的魅力。
这云影像是无声的召唤,勾起人们的好奇,就像大自然中所有奇丽壮观的现象一样,它自然而然地引发出人的困惑感:它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它对人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在古代人天真的思想中,造化让这样奇美的现象出现,一定是要向人昭示什么的吧。这正是楚王所发的疑问,于是,在他的追问下,宋玉讲述了那个古老的传说,雨云化身成神女来与楚人的先王幽会的故事。对我们后人来说,这只是个故事,但是,对于楚人来说,这却是他们民族的神话,是他们祖先传下的历史。这里重要的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而是以隐喻的方式,讲述楚人的先民如何与楚山楚水之间获得了默契与和谐,如何得到了自然之神的关爱和保佑,人和自然,就像一对恋爱的男女,亲密缱绻,彼此依恋。几乎所有民族都有类似的神人交合的神话,而楚国是一片多雨和多水的土地,水在这里无所不在,统治着一切,也哺育着一切,还塑造着一切,因此,在楚人的神话之中,大自然最伟大力量的具体体现,就是水,是云,是雨,于是代表大自然向人类允诺幸福的,当然也就是云雨之神,而水、云、雨阴柔缠绵的形象,又让人自然地把它的化身想象成美丽的女性。
只有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高唐赋》正文中那一长段洋洋洒洒的文字的意义,也才能感受这段文字的力量。古老的传说让楚王愈发产生了好奇,他问宋玉,本王我是不是可以像先王那样,也去朝云所在之地一游?言下之意其实是,他也想来一次先王那样的艳遇。宋玉说,可以呀!楚王问,那里是什么样子?宋玉回答,那里——高唐峡——是无比的高峻,无比的深广,它孕育万物,其神奇丰富,不可想象。于是,在楚王的要求下,宋玉开始描绘高唐峡的气象,由此,才进入了赋的正文。原来,这篇长赋的主体,是意在赞颂三峡,歌颂神女的家,她日日夜夜,流连徘徊,眷恋不去的地方,我们也因而有幸一窥两千年前长江三峡一带的风貌。
显然,在宋玉的时代,这里还少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因此,对于楚人来说,三峡也还是一片充满未知的神奇之地。也因此,我们得以在中国文学中看到了一片尚未被人类打扰的大自然,这种原始状态的自然界是早已远离中国人而去,以致我们已经忘记它在中国大地上曾经的存在了。然而,阅读《高唐赋》,让我们惊觉到这一片土地昔日是何等的物种丰富,资源广饶。孕育了中华民族的土地,原来是一片造化赐福的山水啊!文章讴歌了高唐的各种形态,这一段文字的瑰丽奇异,是只有生活在湿润丰盛有如亚热带的森林湖泊间的楚人,才能写出的。其中让人印象最深的描写之一,是在形容山坡上林木的茂郁深秀之时,作者刻意描述了树枝随风摇动之声的感人力量。无数细小枝条的摇响交汇在一起,高低相和,竟然有如音乐般宛转多变,以致让人类听得不由自主地悲从心生,并在这大自然吟出的无词之歌中,对人生的苦境产生更痛彻的体悟。什么样浩大和美妙的天籁,才能有这样神启一般的力量!
在原始之美得到极力铺陈以后,人的影踪终于出现了。这时,作者宋玉回到了人类自身,也回到了人类的历史。通过他的讲述,我们和楚王一样得以知道,昔日先王的那一次遨游,实际是楚先民的一次大规模的出猎。然而,先民在打扰大自然的时候,态度是郑重和尊敬的,巫师们汇集在一起,奉上隆重的祭品,举行了敬拜众神和太一神的仪式。仪式之后,楚先王才发动仪仗,奏起音乐,让人类的文明进入这片亘古不变的高山深林,然后展开一次集体的围猎。那时的大自然也是慷慨的,让人类——它最宠爱的儿女——几乎不费什么力量,就满载而归。
赋中在这里没有明说,但我们读者已经足以明白,楚先王那一次与神的交会,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于是,在这里,宋玉话锋又是一转,用进谏而实为教训的口气说,楚王,你如果想要会见高唐神女,一定要满怀敬畏,要郑重其事。不仅如此,你还要努力做一个贤君,这样自然就会得到神的保佑,获得神的力量和智慧。这时,全文的主题才昭然呈现出来,“巫山云雨”故事的意义其实也不言自明了。三峡,这一片造化的杰作,是一种神秘、丰饶的自在,而女神正是这一自在的源泉和驱动力量,是它的化身、象征,她的无限伟力,乃是人类生存的前提。人类只有对她满怀尊敬,才有可能与她达成和谐,获得她的佑助。
这个奇特的故事,实际凝缩着祖先们在争取生存的漫长而艰苦的努力中获得的宝贵认识,他们用神话这一比喻的方式,把这一经验代代向下传递。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随着文明的进步,人类显然是迅速忘掉了那些古老的智慧。三峡经过人类一代代的开发,固然早已不复是宋玉所讴歌的那片云雨往复,幽密莫测,千林争秀,万木竞长,禽兽出没,虎啸猿啼的神山圣水,“巫山云雨”故事的寓意也被人们遗忘,以致在很长时间里,竟然被当作一个意涉淫亵的故事来玩味!
第46节 空中一朵雨作的云(2)
人间的天堂与地狱
假如人间有天堂,啊,它就在这里,它就在这里,它就在这里!——这是当年偶然读到过的两句诗,印象中,是出于一位古代阿拉伯诗人的诗作。在阅读《洛阳伽蓝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立刻想起了这两句残诗。
《洛阳伽蓝记》这部书似乎在市面上不容易见到,我自己是在寻觅已久之后,才在最近终于到手了一本。于是,也就拖延到今天,我才有缘在孟元老的汴梁,吴自牧的杭州,张岱的西湖,刘侗的北京之外,终于结识了杨衒之的洛阳。读张岱的散文,让人会恍然以为自己也是一个清闲士大夫,在西湖的四季中晃来晃去;《东京梦华录》、《梦粱录》则回荡着一千年前的喧嚣市声,繁闹快乐;至于《帝京景物略》就不用说了,面对着被开发商残暴破坏的北京,那是所有从小生活在这古老帝都的人的一缕残梦。但是,杨衒之的洛阳,与所有这些都毫不相同。一边读《洛阳伽蓝记》,我一边想象着拉萨,东南亚的那些佛都,以及印度的宗教圣地。原来,在黄河边上,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人们对宗教的激情,使得一座世俗的城市忽然化身成了人间的净土,地上的佛国。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已经让后人产生了无数的喟叹,无数的幻想,而在北魏时代的洛阳,大小寺院的数目竟然高达一千一百余所。在杨衒之深受佛经语言影响的文字中,这一人间佛国的庄严美妙,简直到了让人目迷神摇的地步。
杨衒之的文字表面看去带有一种学术的客观性,但是,仔细阅读,就会发现他的笔法异常讲究,文学情致雅致而含蓄。且看启卷介绍永宁寺的这一段文字——他一上来就首先讲述寺中“去地一千尺”,离京师百里之遥便可以望到的九层高塔。他不惜笔墨,告诉我们这座宝塔的每一个辉煌细节,最后由视觉之美进一步发展成听觉上的动人——“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然后,以高塔为坐标,作者的目光向四外辐射,描写了永宁寺的种种胜境,直至寺门外的青槐茂盛,绿水长流,“路断飞尘”,“清风送凉”。随即,作者笔锋一转,又回到了高塔,这一次,他是带着我们从塔顶的高度打量四周:孝明帝与胡太后曾经共登其上,“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作者也曾与友人同登高塔,“下临云雨,信哉不虚”!接着,作者由己及人,由本土人的经验推进到外国人的感受,进一步强调永宁寺的巍然壮丽。据文中说,菩提达摩看到这座宝塔之后声称,他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岁”,但是,这样的寺院,他在印度都没有看到过,甚至“极佛境界,亦未有此”,以致激动得“口唱南无,合掌连日”。到了这里,文章其实已经从客观性叙述进入到了传奇、传说的境界,面对着“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的宝塔,我们愈加感到处身于一种迷离、超脱的境界。
借助达摩之口,作者直接道出了这一层意思——这里难道不是人间的天国吗?假如人间有天堂,它就在这里!确实,如果仅仅阅读书中关于佛寺的描写,我们会热爱上洛阳昙花一现的佛都形象。然而,杨衒之的用心要远过于此。仅举“永宁寺”这一节而言,他在开首第一句就埋伏下了不祥之音,“永宁寺,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立也”。一看到“灵太后”,稍有历史知识的读者,大概都会在心头立刻滑过一层阴影。此后,在对这人间天堂的描述中,“太后”的幽灵时时出现,使这一片辉煌中总是有一缕哀音在回荡。果然,在唱出了永宁寺的“极佛境界”之后,作者笔锋急转,他仍是那么不动声色,用一句客观式的叙述“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于此”,转换了整个故事的色调。读者忽然发现,一个麦克白式的血淋淋、阴惨惨的故事开场了,并且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可怕的历史时刻——主要是由于胡太后的愚蠢,北魏王公百官,包括太后本人与孝明帝一共二千多人,被尔朱荣一朝残害于河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