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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在对岸的堤上,有一大群。以前他可从未听说过这山里有鹿。金夏叫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僧侣替自己管理这么大一个农场呢?看着对岸这些忽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鹿,里根感到前途茫茫。此时,金夏可能已经收拾好行李了吧。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拖车里头躺下,在臭烘烘的气味里闭上眼。
“里根先生,我今天要上任了。”守林人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你?”
“啊,一定是金夏这家伙没同您说,这个家伙!”他将车窗拍得直响。
“他说的是一位僧侣。”
“我原来就是僧侣嘛。这个家伙,故弄玄虚!”
“你进来谈谈吧。”
“不,我要去工作了。里根先生,昨天我梦见我们的农场扩展到了东海岸,金夏是个很有气势的人呢。”
又闭目想像了好久,里根还是不能将守林人想成一位农场的经理。这些年来,大家都将他看作一个肮脏的古怪老头,独自住在那片荒地里。在以往的那些年头里,有无数次他曾萌发了想同他谈话的冲动,但一走到他的门口就被恐惧慑住了。难道他里根不是一个掠夺者吗?这块地原来是野地,守林人的家人世世代代住在此地,而守林人自己,是那个家族惟一的后裔,他理所当然地是将这片土地看作了他的。现在里根将土地改造成了农场,让他做守林人,他心中还不知怀着什么样的歹毒的怨恨呢。从那扇敞开的破门那里望进去,里根总是发现桌子上摆着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
多少年来,也许这个老头在同他暗中角力?有好多次,里根曾听人说他快死了,他奄奄一息了,看来这全是烟幕。这个怪人,就像是从大地深处控制着此地,他终于一点一点地蚕食过来,夺回了属于他的东西。金夏的虚假的扩张只不过是转移了里根的注意力而已。该死的金夏,他是从哪里来的、干了些什么?里根思来想去的,但他同金夏第一次会面的情景总是一片空白,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那似乎是在B城的某个地下人行道;又似乎是在家中的厨房里,在半夜时分,当他去厨房取白兰地酒的时候。是他邀请他来农场工作的,还是金夏自己要来的?或是某个第三者介绍他来的?现在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鲜明的记忆都是从金夏来农场之后开始的,都同山坡上被白蚁蛀空的木板房连在一起。现在判断起来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阴谋,是早就策划、串通了的阴谋,同某些古老的再也难以追溯的夙愿有关,就连他的司机,那小伙子,也在这事件中充当角色,从一开始便如此……那么阿丽呢?想到这里,里根觉得自己成了溺水的人,像那个姑娘一样,只不过他没有穿制服,可以隔一会儿到水面呼吸一次。
阿丽悄悄地到车上来了,她在帮他准备早餐。里根心存侥幸地想:或许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是多么安详啊!
“新的经理不打算搬家,还是住在他原来的小屋里。”
阿丽终于说出了这个可怕的真实。怎么会是这样?!
他必须张开眼,必须起床,世界没有从他面前消失。他看见一只湿淋淋的乌鸦从窗口冲进他的车内,掉在洗脸盆里头。一股湿热的、动物的气味在车内弥漫。鸟儿半睁着眼,就像在凝视他。阿丽小心翼翼地捧起受伤的鸟(也许没受伤),下车走向草丛,将它放进草里头。她口里不停地说:“小家伙,小家伙,你多么莽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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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9)
“里根先生,你应该振作!”她在离开时这样说。
当他从窗口探出头时,暴烈的阳光使他发生了短暂的失明。
埃达走出自己的小屋,来到那个地方,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他已经完全不是农场主的样子了,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男人。他瘦得那么厉害,那套旧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他的身后是那辆拖车,黑衣女人的裙子在拖车后面闪动着,那女人躲在那里干什么呢?早两天埃达看到,金夏的那栋木板房完全倒塌了,几只野狗在废墟里头钻来钻去的,那一家人不知上哪里去了。
她想道:“今天的天空是绿色的。太奇怪了,怎么一大早天空就是绿色的呢?”她来这里的路上经过橡胶园,园里一个工人也没有。
里根先生显然看见她了,但是他的眼神那么空洞,他沉溺在一种恍惚的境界之中。“里根先生!”埃达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车后的那女人不见了。埃达跑过去一看,车后根本没有人,再往车里头一瞧,只看见阿丽在打扫卫生。
“埃达,你看什么呢?现在一切都改变了。”阿丽头也不抬地说。
“我还不习惯,您能教我吗,妈妈?”
“你才不用我来教呢,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姑娘?你再试着叫一叫他,我想他会回答的。刚才他也回答了你,但你听不见。”
埃达冲着里根所在的方向又叫了一声,声音很凄厉。她突然感到无地自容,就抱着头跑起来。她跑到湖边,又跑过了小树林,直跑得两眼发黑倒在地上,她隐约记得自己是倒在一块空地上的。
“跑来跑去还在这块地方。姑娘的心是早晨的露水。”
埃达听见守林老头在她耳边讲话。他还是穿着那身衣服,打着绑腿,他怀里抱着一只野山鸡。
“里根先生将农场交给我了。我要把这里变成黑夜的领地,埃达,你的眼力在夜里那么好,你会大有用武之地了。”
他的声音从胡子里头嗡嗡地透出来,原来他已经蓄了胡子。
“我一大早就看见埃达朝我跑来,心里真是感动啊。”雪白崭新的胡子抖动着。
“但是我并没有……啊,今天早上的天空多么好看啊。我们的车队到哪里去了呢?平时不总在这路上来来往往的吗?”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复活,她觉得自己急切地要做一件什么事。她站起来,伸展着身体,打量着守林人的小屋。
守林人爽朗地笑起来,大声说:“车队!车队……不会有车队了,亲爱的,只会有狼群在野地里奔跑。”
但是到中午的时候,工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出现在马路上。有一辆修路的推土机在南边推土,守林人站在机器下面指挥。埃达知道他要修一条新路出来了。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狼群——那些工人。工人里头有新人也有旧人。埃达问其中一个小伙子他们住在哪里,他回答说是海边,睡在露天沙滩上。他还说现在的生活方式“意想不到地好”。埃达见他怀里抱着一只山鸡,就问他干什么去,他说驯养山鸡。“所有的人都要改行了,这是新经理说的。”
埃达想到里根的处境,她一会儿觉得是末日,一会儿又觉得是契机。她恍恍惚惚地来到海边。轻风吹着,海水的腥气令她兴奋起来。沙滩那里有很多人将身体埋在沙里头,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她走近他们,自己也选了一块沙地坐下来,开始掩埋自己。旁边的中年女人对她说,这样躺着就可以躲开山崩的灾祸,还可以直接同先人对话。“你压着我的手了。”她抱怨道。埃达感到奇怪,因为女人离她有两米多远,她的手怎么会在她的身子下面呢?
天上有好几只鹰在虎视眈眈,但它们不敢贸然行动,也许它们认为这些只剩下脑袋的人有些异样,说不定下面藏着什么陷阱。在长久的犹豫不决的盘旋之后,有一只灰色的大家伙朝一个少年猛扎下去。扭打和挣扎开始了,所有的人都在屏气凝神地旁观。埃达也想看,可是沙子迷了她的眼,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听见那女人在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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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埃达回到农场(10)
“埃达,埃达,我是你妈妈呀!”
“妈妈,妈妈!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呀!”埃达哭起来。
“不要紧,傻孩子,那一点都不要紧的。那一次山洪暴发的时候你也看不见,还不是逃出来了吗?看不见还更好呢。真惨,真惨,那孩子将老鹰的翅膀折断了,那么多的血。”
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在埃达的背部那里往上拱,拱得她很难受。她想坐起来,可又动不了。旁边的女人说,下面是一个人,是里根先生,埃达压住了他,他就出不来了,他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力气。埃达感到自己的眼睛在流血,那几粒沙像针一样刺着眼球。“里根先生,我爱你。”她说。于是那人就不再用力拱了。
“多么好啊,埃达找到了心上人!”那女人刺耳地说,“他还是个庄园主。”
埃达记起,里根先生的农场已经无偿地送给守林人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可是这是谁告诉她的呢?他自己吗?
埃达在难以忍受的刺痛中开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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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1)
乔已经在这样多的东方国家旅行过,现在他已经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了。他站在这座石塔的前面,石塔在高原上,在他的身旁,有一条本地的黄狗跟着他。他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一夜,这条黄狗就跟着他到处走了。也许它想为他领路,但是乔并没有目的地,他只是乱走,而黄狗也似乎很高兴这种方式,到一个地方就汪汪地叫一阵,很激动。
石塔内部有螺旋上升的、用来攀援的石阶,因为年代久远,石阶有的地方缺掉了,如果要上去的话看起来很危险。黄狗叫个不停,敦促乔赶快攀登。乔抬头向上看去,看见高高的顶部有很多圆洞,是为了让人可以从那里将身体探出塔外而设的。他估计这个石塔大约有30多米高,那令人胆寒的石阶看上去也很不结实。他踌躇了一阵,决定离开。黄狗愤怒地在他身后叫了好久,他感到很歉疚。
夜里他歇在小镇的旅馆里头。这是一家比较高档的旅馆,房间是落地窗,挂着竹帘,窗外有自然的山泉流进院子里来。可是这里蚊子很多,即使关了窗,房内的蚊子还是不少,且载歌载舞,弄得乔很烦躁。由于不能入睡,他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去。院子很大,栽满了罗汉松和木槿。他走了没多远就听到有人说话,是一男一女坐在罗汉松下面,他们一点都不怕蚊子咬,他们所谈的话题似乎十分重大。
“文森特就这么来了,他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住处的呢?”男的说。
“你是他的哥哥,他当然要尽力打听,你能躲到哪里去呢?”女的轻轻地笑起来,她说话慢悠悠的,显得很惬意。
乔的心在胸膛里猛跳起来,他瞪着自己投在草地上的模糊的身影,徒劳地想回忆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一路的旅途,飞机啦,木帆船啦,火车啦,长途汽车啦,他从一种交通工具换到另一种,从一个国家转入另一个国家,那些疆界在他脑海里逐渐消融,以致他完全都不去理会了。旧的故事已在他内部消散,他两眼空空,他的视野里只有那只在地平线尽头奔跑的黄狗。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在地球上旅行的生活,现在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字,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噩耗。
“有人看到他爬到‘五龙塔’顶上去过,就在昨天。”男的又说。
“在这个世界最高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俗话不是说嘛,‘站得高,看得远’。”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陷入了沉思。
“真可怕啊。当初,我们不该到这里来呢。”
“你后悔了吗?”
“不,永远不。”
蚊子咬得厉害,乔只好离开。他脱下上衣,包住自己的头,然后将双手插进衣袋来回地走。山泉穿过假山沙沙地发出响声,从花园一直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那里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浮游在黑暗中。这个地方会是“世界屋脊”吗?乔不能相信。他记得“世界屋脊”是在中国。他在心里打定主意明天要再去“五龙塔”,爬上去看看。
旅馆的楼里面忽然喧闹起来,所有的灯全亮了,有人在叫“着火了”。人们都涌到花园里来,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人。乔被人们挟带着往外冲去,大家冲到了街上。乔回首一望,那栋五层小楼已处在熊熊火光之中。周围的人全在七嘴八舌地说话。“真险啊!”大家异口同声发出感叹。“会不会是阴谋?”一个男人提出这个问题,周围的喧哗又淹没了他的声音。这时乔才想起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有几本随身携带的书籍,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西藏的那本。幸亏他还有些现钱带在身上,要不这一下可就糟了。小楼还在燃烧,人们渐渐散去,乔不知他们去什么地方了。街上变得冷冷清清。有一条狗从街头向乔冲过来,原来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条黄狗。
黄狗到了他跟前,用嘴衔住他的裤腿将他往左边拖。乔只好跟